苏州嬢嬢的“小心思”：侬住勒阿哒啊？

苏州，这座拥有1200多万人口的“新移民之城”，早已是开放包容的代名词。但在一些老苏州，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阿姨心中，是否还流淌着一条隐秘的“护城河”？今天，就让我们走近几位老苏州，听听那些渐行渐远的“小心思”。

护城河：一道刻在心里的“界碑”

“小阿妹，侬住勒阿哒（哪里）啊？” 阳光洒在平江路斑驳的石板上，李阿婆（化名）眯着眼，慢悠悠地问着来串门的老邻居女儿。当对方答出“金阊区XX弄”时，李阿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这看似寻常的寒暄，在老苏州人耳朵里，可能藏着“玄机”。六十多岁的李阿婆，生在沧浪区，长在护城河内。在她，以及许多像她那样的老苏州心中，“护城河”曾是划分身份的一道无形天堑。

“老早辰光（过去），夜里要关城门的呀！”李阿婆回忆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遥远的骄傲，“城门关拢，护城河就是一条线。里厢（里面），是城里人；外头，哪怕是贴着城墙根的金阊区有些地方，也算‘城外头’，是‘乡下头’。” “城里人”的身份，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徽章。

这条“鄙视链”细微到什么程度？山塘街、葑门横街这些地方，因为历史悠久、烟火气浓，被普遍认为是“广义的城里人”。但同样是金阊区，若住得离城门稍远些，在老派苏州人心里，可能就要打上一个小小的问号—— “侬祖上，是正宗的城里人伐？” 这种微妙的区别，往往就在几句家常、一个眼神里流转。

身份地图：远近亲疏的“乡土情结”

老苏州心中的“身份地图”，远不止护城河内外那么简单。这张地图上，还标注着“亲疏远近”的刻度。

“外跨塘、横塘、木渎、光福……这些地方，感觉是‘自家人’。”一位七十多岁的张老伯（化名）说，“小时候跟大人去木渎玩，或者家里有亲戚在光福，就觉得蛮亲切的。” 这种亲切感，源于生活经验里的一点点交集，是乡土记忆的延伸。

再往远一点看，吴县（现在的吴中、相城等地）和吴江，在老苏州心中，文化同源，是“自己人”。常熟，虽属外县，但同为吴文化重镇，认同感也强。

但到了太仓、张家港（旧称沙洲），感觉就有点“远”了。“沙洲啊？”李阿婆摆摆手，“老底子（过去）是沙上，口音跟我们苏州城里厢有点两样的。根基……有点不一样。” 地理的距离，加上历史上不同的开发轨迹，被微妙地转化成了心理和文化认同上的“疏离感”。

乡镇间的“小心思”：你高我低的潜台词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鄙视链”甚至细化到了乡镇一级，成了邻里间茶余饭后的“潜台词”。

“外跨塘的，隐隐觉得比田泾（音译，或为某小地方）‘高’那么一点点？”

“木渎的，看镇湖（现属高新区）可能带着点‘俯视’？”

“常熟人，有时会提一提张家港人祖上多是‘洲上人’（指开发较晚的沙洲居民，可能包含移民或渔民），不像他们是‘种田根基’？”

“这些小九九，现在想想是有点好笑咯！”张老伯笑着摇头，“但当年，真当是这么想的。讲起来轻飘飘，心里是有点计较的。” 这些基于历史、职业（农、渔、商）甚至口音细微差别的“排序”，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精密的“本地认同”网络。 它无关大是大非，却深深烙印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里。

苏北人：那道跨不过去的“长江”？

如果说对周边区域的看法带着“远近亲疏”，那么对于长江以北的“苏北人”（老苏州口中常称“江北宁”），在老一辈尤其是部分老阿姨心中，曾有过更深的成见。

“老早听讲过的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阿姨压低声音，“讲苏北人脾气躁，特别是跟苏州人结了婚，要是吵相骂（吵架），女方娘家会来一群亲戚帮腔，凶得嘞，吵不过的！” 这种以讹传讹的刻板印象，夹杂着历史上因灾荒、务工等形成的移民潮带来的文化碰撞，使得“江北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带着负面标签的。

她们可能对扬州、泰州、南通（有时被归为“苏中”）的印象稍好，但对盐城、连云港、淮安、宿迁等地，则抱持着更深的疏离感。 这条“长江”，在心理上曾是一道巨大的鸿沟。

浪潮奔涌：当新苏州人改写“老剧本”

然而，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城市的人口结构和权力结构在悄悄发生变化，代代新人的涌入让这座充满着“古老鄙视链”层级的金字塔逐渐溶解仿佛在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90年代，苏州工业园区在城东拔地而起，昆山强势崛起。 来自五湖四海的建设者、创业者、大学生如潮水般涌入。数据冰冷但震撼人心：新苏州人的数量早已远超本地“土著”，甚至在各级领导岗位上，新苏州人也占据了相当比例。

这场静默的革命，成了那条古老“鄙视链”最强大的溶解剂。 它的消融，发生在生活的每个角落：

01早期务工者：破冰先锋

他们带来了最直接、也最接地气的冲击。李阿婆的女儿曾带回一个安徽男友，起初她是满心忧虑：“外地宁（人）……总归勿大一样。” 但小伙子的勤恳、踏实和对长辈发自内心的尊重，像涓涓细流，逐渐浸润了老人心中的坚冰。当那个流淌着安徽血脉的小外孙，用软软糯糯的苏州腔甜甜地喊出“阿婆”时，血缘的纽带与日复一日的温情，彻底冲垮了那堵无形的“心墙”。 偏见，在真实的人与真挚的情面前，不堪一击。

02高素质新移民：重塑“外地人”画像

随着苏州城市能级的跃升，高素质新移民的洪流成为改变观念的关键力量。企业家、工程师、教授、艺术家……他们通过购房、人才引进扎根于此。他们的学识、修养、眼界和对这座城市的贡献，彻底刷新了“外地人”在老苏州心中的刻板印象。

“现在小区里邻居，大学教授是东北的，公司高管是河南的，小囡同学的爸妈是湖南的，”张老伯的观察颇具代表性，“都蛮好，素质高，讲道理，对苏州发展贡献大。”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感慨和自嘲：“再讲人家‘外地宁’哪能哪能，自己都觉得老土、不合时宜了。”

03年轻一代：生于融合，长于多元

而真正宣告那条“鄙视链”彻底成为历史的，是苏州的年轻一代。 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就是新老苏州人交织的画卷。他们的朋友、同学、同事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的口音、不同的背景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对于他们来说，父辈祖辈口中那些“护城河内外”、“沙上洲上”、“苏北苏南”的区分，遥远得如同博物馆橱窗里的老物件，模糊而陌生。

他们的身份认同，早已超越了狭隘的地域标签。 共同的价值观、相似的兴趣爱好、对这座城市的热爱以及在苏州奋斗打拼的归属感，才是他们心中更重要的连接点。那条曾经被老一辈人悄悄丈量、暗暗计较的“鄙视链”？在年轻一代的世界观里，它失去了现实的土壤，更像是一个需要被解读的、略带荒诞色彩的历史注脚。 融合与包容，对他们而言，不是需要努力达成的目标，而是与生俱来的生活底色。

护城河今昔：从界限到风景

如今的护城河，碧波荡漾，游船如织，是游客必打卡的风景线。河两岸，古城区粉墙黛瓦与现代新城的高楼大厦交相辉映，共同诉说着苏州的过去与未来。

李阿婆有时会坐在翻新过的老屋门口，看着巷子里来来往往、操着不同口音却同样行色匆匆的人们。她偶尔会想起年轻时那些关于“城里城外”的小心思，嘴角会浮起一丝自嘲的笑：“老皇历喽……翻过去算数（算了算了）。现在啥人（谁）还讲究这个？大家都勒（在）苏州，都是苏州人。”

那条曾经深深刻在老一辈苏州人心底的“护城河”，那道无形的“界痕”，在时代奔涌的洪流和新老苏州人日复一日的交融中，正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它不再是划分身份的鸿沟，反而成为连接古今、见证包容的独特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