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写于退休

文/南山天池

时间果真如川，蓦然已到码头。今日卸下甲胄，解缆离岸，名曰“退休”。

回望这数十载航程，案牍如山，文牍如海。多少宏图在纸面奔涌，多少心血在论证中凝结。得意处如登顶览小，失意时似雾锁寒江。众生相在体制的肌理中浮现，清晰又迷离，热烈又岑寂。所谓功过是非，此刻竟如退潮后的滩涂，沟壑纵横，一时难辨其形。我不知道此番靠岸，是否真能立于某个新的高度，得以穿透往事的薄霭，俯瞰那交织着使命与妥协、激扬与倦怠的漫长航道，洞悉其全部意义与宿命的轨迹。我不知道。

一个名人说过：过早地盘点航程，或许暗示了勇气的衰减，你已开始怀念风浪而非期待新洋。这个名人，依然是我。

实话说，从听闻退休消息到手续落定这几月，心境并非全然是“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去岁末，曾以老骥之心，犹想参与那智库新锐项目的评审，终究被岁月这无情的门槛轻轻挡回。这结果，于一位惯于在思想激流中搏击的老水手而言，竟也带上几分不真实的恍惚——不是失落，而是某种身份的骤然悬置，仿佛脚下坚实的甲板忽然化作了流沙。

瞬间的茫然、微妙的失衡、一丝被时代潮水轻轻推开的空落感，也曾如浅滩的暗涌，提醒我：唯一恒常的，便是这身份角色的更迭流转。

若文章真憎命达，我这退休日志，或能添几笔《儒林外史》的况味？

好在时间确如长河。我们曾是河里的石头，被激流冲刷、磨砺、塑造。如今水流渐缓，石头沉卧河床，终将彻悟：并非你渡过了岁月，而是岁月穿过了你。那些惊涛骇浪，那些波光潋滟，终成附着其上的水痕，随波而去，只留下石头的本质与河床的静默。

这几个月，心绪渐次澄明。不必再囿于晨钟暮鼓的考勤，不必再困于文山会海的议程。书桌从办公室搬回了书房，图书馆从驿站变成了归宿。可以更安心，更耐心地埋首于故纸堆中。泛读，精读，重读那些曾被“急用先学”割裂的经典，细品围绕它们的千古论辩。

翻阅那些积尘的善本，摩挲泛黄的提要，疑处生疑，不疑处亦敢疑。从前是“代圣人立言”，如今是“为自己发声”，总想在那浩如烟海的注疏之外，觅得一点属于自己的回响。

案头常置者，仍是老庄，《归去来兮辞》读来更觉熨帖。内心偶有豪情激荡，亦会低吟“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并非真求归隐田园，而是向往那精神上彻底卸下重负的自由。愈发笃信“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这光，非独照亮庙堂，更应烛照个体灵魂的幽微与尘世的暗角。

闲来也爱淘换些三四十年代湮没无闻的旧刊小报，以“同情之理解”重读彼时的小说新诗。融入那伟大的精神传统，仍是心之所向；而如老康德所言，向着那看似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自由飞翔，不正是灵魂最深处的自我放逐？

也坦然接纳这角色转换带来的新迷惘。学着在这“无业”的状态中，重构希望。既不固守过往“不可或缺”的执念，亦不堕入价值虚无的深渊。在希望里，珍视那些历久弥新的联结——与挚友的、与脚下这片土地的、与那奔涌不息历史长河的。我将以更松弛却也更为敏锐的姿态，如蛰伏的老兽，静观世态炎凉，潮起潮落，并对那尚未显现的、未知的可能性，保持全然敞开的姿态。

在这生命与思想的新航程中，一种沉淀后的视角悄然浮现。它不再仅仅聚焦于某一领域的具体命题，而开始尝试超越“小我”的视域，以更温润也更辽阔的目光，去关切那些盘根错节的人类共通困境。读书、思考，已不仅仅是求知，更成为一种自我生命的二次启蒙，一次对灵魂的深度唤醒与重塑。它本身就是一场静默的革命，是灵与肉在暮年光景中的又一次蜕变与升华。

或许真正的思想者，终其一生都像一头倔强的老驴：固执、好奇、任性，时而温顺时而执拗，永远被眼前这个世界的复杂与奇妙所深深吸引。他们不会被外界的时钟催促，只依循内心的韵律缓步前行。他们栖息于“希望”的枝头，而非“确定”的牢笼。他们的道路注定曲折多歧，充满意外。但他们总能嗅到事物深处的本质气息，并忠诚地追随它，在这追随的漫长旅途中，最终辨认出自己真实的模样。

或许人生确如一座冰山，壮美而凛冽，以其晶莹的幻象引诱人靠近，又用彻骨的寒冷警示界限。而某些际遇——比如这退休的时刻——恰似一道裂隙，让我们得以穿透那寒冷与透明的障壁，窥见冰山下更为浩瀚深邃的海洋。

或许我们穷尽研究，也未必能找到终极的答案。然而，理性的光辉与阅读的积淀，终将在某一刻如回旋镖般折返，让研究者深切体悟知识的边界与生命的韧性。它最终启示我们的，恰是如何怀揣着不灭的希望，在这充满不确定性的尘世里，过好每一个看似普通却蕴含深意的生活日常。

船已泊岸，新的航图正在展开。这“头条”与“自媒体”的方寸之地，权且当作新辟的园圃。爱惜这退休生命的方式，或许就是加倍地使用它，更从容也更专注地去“耕耘”它，使这沉淀的时光，能凝结出超越个体生命长度的思想结晶。

生命本如散沙，唯意志可塑其形。退休非终点，恰需为这松弛的生命流泉，寻一个崭新的“喷口”——平静的水流经过约束，方能积蓄力量，在时光的花岗岩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哪怕最细微却真实的痕迹。

希望自己愈加回归内心的沉静，如古井无波，笑看窗外世界的熙攘纷争与转瞬即逝的“热潮”。心无旁骛，专注于思想的梳理与表达。每日在壁立的书架前，用心重读每一本旧书，与古今的大哲们进行更深彻的灵魂对话。也将在这新辟的“头条”园地，尝试以笔为犁，分享半生沉浮的点滴体悟。

于喧嚣鼎沸之际守静；

于功成身退之时见始。

于繁华落尽处观自在；

于笔墨耕耘中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