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夜空】第258期｜孙洁：桥与城的千年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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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与城的千年对话

孙 洁

在屯溪，若登华山之巅，可俯瞰老街，远望阳湖、新安江的逶迤，悦目骋怀又意趣无穷。若逢烟雨霏霏，就是烟波浩渺，恰如一幅素雅淡秀的水墨画，质朴而静谧。

水脉纵横处，长桥卧波时。徽州山水，是写在青石板上的史诗。

当率水与横江自苍翠群山中蜿蜒而下，于屯溪相拥成新安江时，三江口，便成了天地间的砚台，以碧波为墨，勾勒出千年徽州的筋骨与魂魄。此处，黎阳古镇与屯溪老街隔江对望，马头墙的棱角映着粼粼波光，仿佛两卷未曾合上的古书，一页，镌刻着商贾云集的市井烟火，另一页，书写着粉墙黛瓦的诗意栖居。

镇海桥横亘其间，六墩七孔如长虹饮涧。

明嘉靖十五年（1536），徽商戴广宪为嫁女倾资建桥，从此，这座石拱桥便成了徽州人血脉中的一道结绳记事：140年后毁于洪水，程子谦捐资重修；17载后复毁，其子程岳承父志再建；光绪年间四墩倾颓，商民集资修缮……桥墩上“禁止取鱼”的石刻，是康熙年间程岳对后世的叮咛，亦是徽州人敬畏自然、守护文脉的隐喻。

散文家王开岭写道：水是桥的魂曲，桥是水的情书。

白天的镇海桥，是动感的，桥下，水波几曲，蜿蜒荡漾；江水清澈，甚或能见底，悄然流动间，是波光鲜亮的具象美。春江夕照时，漫步江边，红透，碧翠，同色间的映衬，异色间的烘托，同染一江，摇漾生辉。桥，也是清朗的，跃水而跨，周边青山环绕，山水一体。

1934年5月来到屯溪的郁达夫，因林语堂先生提议，他们住在横江中的大船上，浮家泛宅，篾篷之中，洋油灯前，谈笑中悠然入睡。第二天正逢天雨，一整天听雨、看雨，烟雨江南，水墨徽州，别有风趣。尽管未能目睹新安江的月色碎成满江银鳞，他还是留下了《屯溪夜泊记》，“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这诗句里藏着双重镜像：扬州，是徽商“金银气”的远方；屯溪，却是游子“断肠梦”的原乡。桥上，曾有飞檐五脊虎殿顶，桥东悬“镇海”金匾，商船如织的“屯浦归帆”，曾是徽州八景之一。

我常立于桥畔，遥想当年光景：晨曦中，菜农的扁担在青石板上叩出生活的韵脚；暮色里，归人如倦鸟掠过桥岸，汗渍在脸上绽成晚霞。桥上的吆喝声、车轮声、江水声，交织成一首未曾谱曲的民谣。郁达夫笔下“两岸人家散若舟”的萧索，或许正是因他窥见了繁华背后的苍凉——徽商远去，空余桥畔青衫泪；乌篷船朽，唯剩江心冷月魂。

固以为，夜晚的江和桥，景致不及白天，黑色的江面，看不见水流，视觉错失，听觉便异常灵敏，水流声便响了起来，哗啦啦地。月明之夜，翻腾在波中的一点孤月，在江边亮化的氛围下，呈灵动、空明之感，但因为夜晚能增强人情绪的不稳定性，有时会让人莫名低沉。

2020年7月7日上午，特大洪水，横江浊浪，如狂蛟般将镇海桥拦腰斩断。484岁的古石桥轰然倾颓，碎成江心散落的史册残页。那一刻，三江口的风里裹着盐——那是泪水，亦是徽州人血脉中流淌的咸与涩。洪水冲垮的何止是一座古桥？更是一代代徽州人用家族命运书写的集体记忆：华山脚下，六墩七孔，一体青砖，苍老细腻，近500年的风雨，航船颠簸，行人离合……

但徽州人从不让历史成为废墟。

打捞构件、考据史料、测绘图纸……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角力。老石料上的苔痕与新凿的纹路交错，如同祖父的皱纹与孙辈的掌纹相握。2021年隆冬，桥体重立，“踩桥”的人群踏过新旧的接缝，踩响的不仅是祈福的鼓点，更是文明接续的密码。

走过重修的镇海桥，有人谈笑，有人看景，有人伤情，有人回忆青春年少时骑车飞驰来回屯溪一中读书的日子，多少光阴旧影里的故事，在同样的场景里演绎，因为同行者的不同，也赋予寻常事物不同的意义。江河不息，石桥沉默，那些水波的流动，缓缓、滚滚、渐渐东去，一如青春、生命的消逝……无数诗情总是令人浮想联翩。

今日的三江口，镇海桥已非单纯的交通枢纽。桥西的黎阳in巷将徽派建筑解构重组，玻璃幕墙倒映着马头墙的剪影；桥东的老街仍飘着毛豆腐的焦香，歙砚铺子里，刻刀正将《赤壁赋》镂进墨玉；游客举着咖啡与祁门红茶擦肩而过，恍若两个时空在此对撞。

我曾立于桥头，回味程氏父子的捐资碑、民国商号的界石、重建时的条石标号……这些琐碎的细节，恰是“大历史”的毛细血管。我们讨论“守住筋骨肉，传承精气神”的深意——古桥修缮不是复刻标本，而是让历史的DNA在当代肌体中继续裂变和生长。

今日镇海桥，静默如哲人，新安江的月光皎洁而宁静。我忽然明白：桥的使命从未改变，明代徽商踏着它走向扬州盐场，民国文人倚着它写下断肠诗句，而今的旅人踩着它丈量古今。这座桥，是徽州的脊椎，撑起山水的重量；亦是文化的针脚，缝合时光的裂痕。

远处传来屯溪河街的喧闹，鱼灯游弋的流光掠过水面。恍惚间，程岳凿石的叮当、郁达夫吟诗的叹息、施工时的号子，皆化作江风，与今日的笑语共鸣。三江口的月光，终究不会无人守候——只要桥在，记忆便不会失重；只要人还在行走，历史便永远鲜活。真正的文脉传承，不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而在市井的呼吸间、在江流的脉搏里、在百姓对一座桥的集体凝视中。

日常生活，正如这江水微澜，变，亦不变。而我们，行走其间，偶尔想到要书写一些什么，其实，是在打捞自己个体的记忆，关注着日常的细节，甚至叩问自己，如何才能有更理想的生活状态和更好的生存方式？

愿此桥此城，永续千年对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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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洁，历史教师，特级、正高；文字女子，喜读杂书，慢写文字。籍古城而居，记录徽州之美；在岁月之外，任凭记忆成花。出版散文集《环佩叮咚》《一半忧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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