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经典理论背课！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节选解读

《画禅室随笔》是明代董其昌评论书画诗文的笔记。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别署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谥文敏。工行、草书，宗法晋、唐，得力于自然，对明末清初书风影响很大。著有《容台集》《画禅室随笔》等四卷，批评和论述书画诗文等，颇有自己的见解，对于书法用笔，他认为不能“信笔”，要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须将用笔和结字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于避让求正，勿作平正板实、状如算子字势。

米海岳（芾）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①。此八字真言②，无等咒③也。然须结字得势④。海岳自谓集古字⑤，盖于结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

【注解】

①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垂，竖画，往向一定方向运行而去的笔画。这是说，无论写什么笔画都要有回锋。

②真言——揭示本质的话。

③无等咒——佛教用语，指最高级的能起神奇效用的话。

④结字得势——结构合乎字的组织气势，特别的规律。

⑤集古字——汇集古人的字。米芾尝语人学书：“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

【说明】历来论述书法，都很重视用笔。董其昌则进一步揭示了用笔和结构的内在联系，认为只有在讲究结构的基础上重视用笔，才可能继承和发展传统书法艺术。

颜平原（真卿）屋漏痕、折钗股①，谓欲藏锋②。后人遂以墨猪③当之④，皆成偃笔⑤，痴人前不得说梦⑥。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⑦也。书法虽贵藏锋⑧，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割截⑨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⑩。颜鲁公（真卿）所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⑪是也。

【注解】

①屋漏痕、折钗股——屋漏水蜿蜒流下的痕迹，弯折的钗股。钗，旧时妇女别在发髻上的一种首饰，由两股簪子合成。这两个词语，比喻屈折、圆浑、沉着有力的笔画。

②藏锋——将笔锋藏裹在笔画中。

③墨猪——指笔滞、水墨聚处。一说猪即肥猪，墨猪形容外形臃肿的笔画。

④当之——适应，切合这个（藏锋）要求。

⑤偃笔——平卧在纸上而没有立体感的笔画。

⑥痴人前不得说梦——对不懂道理的人面前不要去讲玄妙的话。

⑦合辙——车轴压出的痕迹，引申为“规矩”。合乎规矩。

⑧贵藏锋——以藏锋为可贵。

⑨如太阿割截——太阿，宝剑名。割，音专，意为割、截、切断，象宝剑切割那样劲利、痛快。

⑩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用笔）

发笔处①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②，乃是千古不传语③。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④强为之谓，乃大力人通身是力⑤，倒辄能起⑥。余尝题水（智永）《千文》后曰：“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⑦，不可信笔⑧。后代人作书皆信笔耳。信笔二字，最当玩味⑨。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⑩信笔之病也。

盖信笔，则其波画⑪皆无力。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转、束⑫二字，书家妙诀也。今人只是笔作主，未尝运笔。

【注解】

①发笔处——起笔的地方。

②偃——卧倒。

③不传语——秘诀。

④怒笔—— 笔锋过于外露、刻意发力的用笔（结合语境，指强行造“劲”的错误笔法 ） 。

⑤大力人通身是力—— 比喻笔法遒劲需靠整体控笔能力，如“通身是力”自然生发，而非局部硬撑 。

⑥倒辄能起—— 笔锋即便似“倒伏”，也能借控笔之力自然提起，保持笔势连贯 。

⑦自为起，自为结—— 笔画、结构的起笔与收笔（呼应 ），皆由书写者主动控制，笔势贯通 。

⑧信笔—— 未经控笔训练，笔锋随意运行，缺乏提按、使转的主动把控 。

⑨玩味—— 深入琢磨、体会（笔法妙处 ） 。

⑩破—— 破除、纠正（不良用笔习惯 ） 。

⑪波画—— 此处泛指笔画，因“波磔”是隶书典型笔画，常代指用笔形态 。

⑫转、束—— “转” 指笔锋使转（如折笔、绞转 ），“束” 指笔画收缩（与 “展” 相对 ），通过转、束控笔，塑造字的姿态与力度 。

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①。且如一宇中，须有收有放②，有精神相挽③处。王大令（王献之 ）之书，从无左右并头④者；右军（王羲之 ）如风翥鸾翔⑤，似奇反正⑥。米元章（米芾 ）书势，大出王外，杨少师（杨凝式 ）《韭花帖》，观其平侧，当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也。

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⑦，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赵孟頫 ）所以不入晋、唐门室⑧也。《兰亭》非不正，其错落用笔意⑨耳。字若整齐，无势矣。若形模⑩相似，转去转远⑪。柳公权云“笔正⑫”，须善学柳下惠⑬者参之。

【注解（对应段落 ）】

①位置等匀—— 字的部件平均分布，无欹侧、疏密变化，呆板失势 。

②有收有放—— 笔画、部件间收缩与伸展呼应，营造字的张力与节奏 。

③精神相挽—— 笔画、部件气脉连贯，相互呼应（如“向背”“揖让” ），成整体气韵 。

④左右并头—— 字的左右部件形态、大小、位置雷同，无错落变化，破坏生动性 。

⑤风翥鸾翔—— 比喻王羲之书法笔势灵动，如凤凰、鸾鸟飞动，姿态飘逸且含力量 。

⑥似奇反正—— 看似欹侧不规则，实则暗合审美规律，归于“正”（和谐平衡 ），体现“欹正相生” 。

⑦正局—— 结字、章法过于规整，无变化，陷入刻板程式，缺艺术感染力 。

⑧晋、唐门室—— 晋代（二王为代表 ）、唐代（颜柳欧褚等为代表 ）形成的书法经典体系，重笔法、气韵传承，是学书根基 。

⑨错落用笔意—— 借笔画欹侧、伸缩等变化，破规整，造灵动韵律，如《兰亭序》“之”字各异却和谐 。

⑩形模—— 刻意模仿古人书法外形，未悟神韵、笔法精髓 。

⑪转去转远—— 只学外形不学神韵，离书法精髓（气韵、传承创新 ）越来越远 。

⑫笔正—— 表面指执笔、行笔“端正”，实则强调笔法纯正，以中锋为基，控笔得法，追求“笔正则心正” 。

⑬柳下惠—— 春秋贤者，以“坐怀不乱”表“正”，喻学“笔正”需悟深层意（笔法纯正、气韵端正 ），非表面形式 。

【说明】这两条，指出书法结构应当“以奇为正”，最忌“位置等匀”，而学习传统佳作时，必须着重领会其中的精神，死搬硬套“形模”是要失败的。

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①矣。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②。

【注解】①化境——佛教用语。借指极②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原是说书法必须通过在熟练之后能够生新，绘画必须通过在熟练之后能够更含蓄的圆熟意趣。

【说明】这两条，反映了董其昌的书法“方论”和“风格论”。他认为书法须“生”“熟”。

晋、宋人书但以风胜①，不为无法②，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以法为蹊径③，而尽态极妍矣。

荆浩论书与画，极力称右军（王羲之）书“不激不厉”④，而与吴道子⑤画“同是一种真率，脱落（天真自然）之趣”。故书家贵能会通，神在能离⑥。东坡论书，以姿态横生⑦为胜，涪翁（黄庭坚）谓“无一笔无来处”，皆是胜解⑧。学古人书，须得其神理，不可但袭其面貌⑨。颜鲁公书，微有篆气⑩，故独为高。

余于虞书（虞世南书），特喜其（孔子庙堂碑）“千禄字书”。自余（李邕）、徐浩、颜真卿书，皆与右军（王羲之）合辙⑪。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真金万镒，求为首饰。工匠锻炼，益更精美。”此语殊类学书。唯善书者，能增损古法，有所变化，不得徇人（顺着别人的意见）。王右军（王羲之）云：“吾书比之钟（繇）、张（芝），钟当抗行（并驾齐驱），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居于前列）。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指王羲之自己）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未必就会逊色）。”此论乃实录⑫。

米海岳（芾）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咒也。然“垂”“缩”字俱有锋，善书者锋常抱笔，令极正，乃能婉通。“无垂不缩”，谓画、点、撇、捺俱有回溯之势；“无往不收”，谓竖、横、钩、挑无有率笔。此真千古不易之论。

赵吴兴（孟頫）书，极力变右军法，盖不欲与《兰亭》面目相似。所谓“神奇化为臭腐⑤，故离之⑥也”。凡人学书，以姿态取媚，鲜能解此。余于虞世南（书），特喜其《孔子庙堂碑》《千禄字书》。自李邕、徐浩、颜真卿书，皆与右军合辙，后之学右军者，自李邕始，不二法门也。

【注释】①但以风胜——只是凭着萧散自然的气韵取胜的优美书法。②法——指技法、规则。③为蹊径——作为门径。④不激不厉——指平和自然，不激奋，也不凌厉。⑤神奇化为臭腐——语见《庄子·知北游》：“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这里指把美好的东西变得平凡、陈旧。⑥离之——指改变、创新，不蹈袭。⑦姿态横生——指书法作品中自然流露出的一种生动的意趣。⑧胜解——高明的见解。⑨面貌——指表面的形态、形式。⑩篆气——指具有篆书的笔意、气息。篆书线条浑厚、古朴、婉转，有独特的审美韵味。⑪合辙——指在笔法、笔势、风格等方面与王羲之的书法相契合、一致，遵循其书法的基本原则和审美意趣 。⑫实录——真实的记录、表述，指王羲之对自己与钟繇、张芝书法比较的说法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

【说明】这三条，反映了董其昌的书法“继承观”和“发展观”。他认为，书法学习传统，贵在“会通”，并在“会通”中求得变化，有所创新，而不是一味地模仿。只有这样，才能逐步达到“书道”的高境界。“尽态极妍”“姿态横生”“无一笔无来处”，皆是书法艺术的审美要求。学书贵有“解”，得“解”，才能逐步走向“书道”之“境”。

总之，欲知①书法，须观神采，不可骤取②形似。有精神者，书必佳，故曰：“但观神骨③，略相仿佛④，便知古今，何用脚色⑤。”

【注释】①欲知——

要了解、认识。②骤取——急切地追求、获取。③神骨——指书法作品所体现出的精神气质和骨力韵味，是作品内在审美特质的体现 。④略相仿佛——大致上相似、相近，指从作品的神骨等内在方面能看出与古代优秀作品的传承或关联 。⑤脚色——指表面的形态、形式，这里可理解为外在的、单纯的形似 。

【说明】董其昌对“神品”含义的解释比较特别，但是，作为一件高超的书法作品，应当是作者的精神所寄，因而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风格，这却是千真万确的。董其昌认为作为一个画家，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一个书法家，如果没有深邃的各方面的修养，精神境界低下，那末能创作出什么“神品”来吗？

以上，摘抄于1984年书法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