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中那些有趣的古今异义词

说来惭愧，一直自诩为读书人，但对中国传统经典却一直少有涉猎，仔细盘点竟然发现阅读的西方经典数量已经超过了中国经典！不说古老的四书五经了，就连最基本的先秦诸子的微言大义也从来没有系统地、主动地、专门地读过，实在让人汗流浃背。这几年正好比较迷茫，我听说人在不知道干些什么的时候，就尽量去做一些绝对不会错的事情。于是发愿看完古代哲学基本典籍。

最近看完了《孟子》，心中有很多话想说。

这篇文章先聊一个轻松一些的话题：这本书中出现的固定用语，包括成语、短语和词语。

看完之后闲来无事，做了个统计，这本书中出现的固定用语有67个。我选择的标准还是比较严格的：这些用语必须在现代汉语中仍作为日常使用高频出现。现在呈现如下（如果没有兴趣可以迅速划到下面）：

《梁惠王上》：“与民同乐”、“五十步笑百步”、“仁者无敌”、“于我心有戚戚焉”、“君子远庖厨”、“明察秋毫”、“缘木求鱼”、“寡不敌众”

《梁惠王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流连忘返”、“出尔反尔”、“鳏寡孤独”

《公孙丑上》：“事半功倍”、“揠苗助长”、“浩然正气”、“出类拔萃”、“反求诸己”、“与人为善”、“天时地利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舍我其谁”、“此一时，彼一时”

《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胁肩谄笑”、“大丈夫”“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离娄上》：“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自取其辱”、“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不虞之誉”、“求全之毁（求全责备）”、“好为人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离娄下》：“赤子之心”、“左右逢源”

《万章上》：“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自怨自艾”

《万章下》：“金声玉振”、“集大成者”、“却之不恭”、“杀人越货”

《告子上》：“一曝十寒”、“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生取义”、“万钟于我何加焉”、“放心”、“杯水车薪”

《告子下》：“以邻为壑”、“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

《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言而喻”、“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当务之急”

《尽心下》：“春秋无义战”、“尽信书，不如无书”、“民贵君轻”、“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茅塞顿开”、“大而化之”、“往者不追，来者不拒”、“同流合污”、“自以为是”、“似是而非”

其中有11个成语我需要单独介绍一下，因为它们在《孟子》书中的原意与我们现在的用法有着天壤之别，仔细想来真有意思。

1、“流连忘返”

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孟子·梁惠王下》

“巡狩”是一个很悠久的制度，因为以前是分封制，周王把土地和人民赏赐给诸侯之后就让诸侯们自己管理了，但是又担心诸侯虐待百姓、疏于管理，所以王会隔三差五深入民间去巡查。所谓“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春耕的时候下去看看，给买不起种子的农民送一些种子，让他保有对土地和生活的希望；秋收的时候下去看看，给收成不好的人家送一些粮食或免除赋税，让他们能够活到下一个春天。

但到孟子的时候，巡狩这个古老的社会保障制度已经成为君王们外出巡游、享乐的借口。他们要么顺流而下、要么逆流而上，要么耽于田猎，要么整日豪饮，孟子称之为“流连荒亡”，最后演变为“流连忘返”。所以这个词本来是孟子用以批判君王们只顾享乐，而忘掉了制度本来的宗旨的。但现在却用来形容对某个景点或某个活动的兴趣了。

2、“出尔反尔”

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借用曾子的话中有这个词，原意是说从我们发出的言语和行为，最终会反馈到我们自己身上，也就是因果报应。孟子借此来警告君王们，要爱护百姓，否则等到百姓反对你的时候，你可别怪大家。现在“出尔反尔”用来形容一个人说话前后矛盾、不搭调。和原意已经八竿子打不着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用成这样的。

3、“事半功倍”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一直提倡君主行王道，施仁政，他说古代的三皇五帝正因为做到这些所以才无敌于天下，而现在的君主们都热衷于霸道，鱼肉、欺压百姓，百姓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得到垂怜，这个时候如果有哪个君主愿意学习古代贤君——哪怕学一半，百姓也是感激涕零地拥护他的。这叫做“事半功倍”，所以它的原意应该是“着手做那些紧要的、急迫的事情，即使只做到古人的一半，也会收到奇效”。这个词现在的意思是费力小、收效大，本质上意思虽然勉强与古义相合，但明显肤浅了不少，应该是望文生义的结果。

4、“与人为善”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孟子·公孙丑上》

从这段话明显可以看到，原来“与人为善”的本意是闻过则喜、虚心向学、不断进步的意思。结果现在变成了待人和气的意思，估计也是因为望文生义而丢掉了本意。

5、“手舞足蹈”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孟子·离娄上》

“手舞足蹈”的意思没有变，还是高兴的忘了情的意思。但人家原文中说了，这种情况只出现在一个人心悦诚服地按照仁、义、礼、智的标准去做事情，并因此而产生一种自得、自由且充实的快乐之中。而现在，可能只有中了大奖、当了大官或者吃到烫嘴的美味才会让人“手舞足蹈”吧。

6、“左右逢源”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

这个词现在的意思不太好，好像指的是那种八面玲珑、到哪都很会讨欢心的人。但在《孟子》中的原意是一旦一个人得到正确的生活方法，他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收获——人是对的，他的世界就是对的。

7、“自怨自艾”

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孟子·万章上》

这段话讲太甲刚即位的时候不好好干只知道玩，伊尹作为顾命大臣教训新王，把他流放到外地。几年之后，太甲悔过自新，伊尹又重新拥立他。在这个令人感动的政治童话中，“自怨自艾”说的是太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自己改正”。但现在它的意思似乎只是自我悔恨甚至自我否定、自我打击，成了个贬义词。

8、“尽信书，不如无书”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

在《孟子》原文中，这个“书”特指《尚书》。《尚书·武成》大概是写周武王伐商纣王的故事。其中描写战争场面很惨烈，说都“流血漂杵”了。孟子那么喜欢周武王，他就想替武王辩护，说这么仁德的一个君王怎么会容忍出现这么悲惨的场面。他宁愿不相信《尚书》，也要维护他的偶像。现在我们就把这个“书”理解成了所有的书，不过好像比之前更有道理了，可见文化也不是全在退化。

9、“大而化之”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

如果有人不仅能够保持美好的品德，并且能发扬光大，用这些美德去影响别人、化育万物，这样的人就可以被称为圣人——这叫“大而化之”。结果现在这个词变成了粗疏、不精细、不谨慎的贬义词。又是一个脱离原典、望文生义的成语。

10、“放心”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这个词不是成语，但我们经常用。我发现它首先出于《孟子》，而且我们跟他老人家的用法南辕北辙！在原典中，放心指的是放任和迷失本心，我们学习要“求放心”也就是找回迷失的本心。现在“放心”和“求放心”根本就没有这么深刻的意思了。

11、“大丈夫”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这个词也不是成语，但也是古今异义的夸张。在原典中，所谓的“大丈夫”并不是现在所说的那种充满江湖气甚至社会气的“男子汉大丈夫”。而是用心中的道德律令去约束自己，无论是外在的世界怎样反馈，也要坚守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