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人民和酒

这片废墟
已无法安放一个完整的春天
——引自姜桦《滩涂地》

1

我们脚下的土地，并不是自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它是不断出现、不断形成的，因为有了新土地的形成，才有了人民新的生活；而我们的生活，也不是千古不变的，历史前进、斗转星移，生活方式也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的变化。

导致沧海桑田巨变的是大自然的力量，而推动我们生活不断演变的，是人民追求幸福的愿望和意志，这些愿望和意志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生命的意义”。

最能感受到脚下大地不断生长的是江苏盐城的滩涂地，那里有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近七千年以前才形成的，著名的城市泰州、扬州就建立在才形成七千年的土地上，而海岸线还一直在前进。约800年前，北宋建立的海堤范公堤，现在已经是内陆的一条堤路了，海岸线又向前推进了100多公里。直到现在，你走到黄海之滨，还是能感受到土地正在生长的过程。

2025年5月，我来到黄海之滨条子泥的观景台，下午4点半，工作人员告诉我已经下班了，即便不下班，你也看不见大海，要想看见大海，要等着涨潮起来。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滩涂。

什么时候涨潮呢？那可不一定。公园门口的墙壁上通知了涨潮的大致时间。

我怏怏而归。但好在在盐城买到了一本当地作家姜桦的大作《滩涂地》。打开书，第一段所写的就是我当天的经历。他这样写道：

“说是海边，但从这里出发，向东，起码要走上数十公里才能到达海边。即使到了那里，也不一定能够真正见到大海。那些土地，海潮退却的时候，它们裸露出来;大海涨潮时，又有很大一部分将再次没入水中。

所以，这片土地，只能叫作--滩涂。

滩涂平整，辽阔，一望无际。它安居于海之一侧。万里长江与滔滔黄河之水夹带的泥沙，使得它的土地在不断生长。大地生长，大海向东。”

这段话一下子迷住了我，一路上我手不释卷地读着这本书。作者在后记说这本书他是“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写下的”，而我也是一字一句地读下来的。

《滩涂地》，姜桦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2

这本书是一位诗人，以诗歌一样的语言，记录了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自然演变、人文历史，以及更多的他亲自经历过的普通人的生活。这是他对一片“既在不断生长、也在默默消失的土地的期待、眷恋和思索”；这些“非虚构的文字，这些有关滩涂、有关自然和故乡的印迹，是多年来我内心深处的对于自然的游历、对于大地的感激、对于流逝生命的依依不舍。”

“泪水在我的眼里结晶、成霜、成盐，成为海边的石头和瓦砾。这就是“滩涂”，这就是我们永远都不会被遮蔽的孤独却“有意义”的生活。”

滩涂地上平坦的林间大道

3

在大地向东生长的过程中，河流也在变迁，这里曾经是古黄河的河道，经过多次变道之后，这里成为废黄河，“这一路的河水淹死过多少庄稼，一路的沙土埋葬过多少尸骨？”

这些被淹死过的庄稼、掩埋过的尸骨，就是我们人民曾经经历过的生活。

然而，当黄河改造之后，这里成了废黄河，当作者再次看到现在的废黄河时，发出了非常深沉的感慨：

“那一条曾经让人血脉偾张的黄河故道，死了!

在抵达大海之前，这条河就死了。”

滩涂地上平坦的麦田

4

但是，这片土地上，人民曾经真实地生活过，而他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酒。作者饱含深情地回忆了自己家庭从曾祖父、祖父到父亲的历史，记录着他1986年刚工作时给父亲买的洋河敦煌飞天特曲，父亲一直都舍不得喝，20多年后他回乡下去探望父亲，父亲才拿出来一起喝。午饭后，借着中午的三两白酒，他77岁的父亲在挖地窖，还不断给他炫耀自己每天劳动，可以获得自己种的菜。但是，他又感到了父亲舌头发硬，眼睛有些潮湿。他知道父亲的心病，“明显低下去的声调，留不住的正是他在消失的青春和生命。”

（我和作者几乎同龄，也有刚工作给父亲买酒的深刻记忆，也有和他完全相同的感情。）

由于土地流转，他们家里的祖坟要迁走，但是他父亲后来做了决定，站在干净的麦田里，说坟不迁了。他父亲说：“泥土本来就是埋人的，在这世界上，有谁能够高过脚下的一寸土？”

“在祖父、曾祖父的安息之地，父亲带着全家人一起拍了一张麦地生长的照片。“每人洗一张吧，将来想起来的时候，随便在哪里都可以拿出来看一看。”父亲说，生命原本就属于大地，逝者离去，儿女们也会走远，故乡终将成为异乡，成为一个名词和一个亲切的怀念，既如此，那已经死去的人，就让他们永远和这片土地在一起吧。你们只要记住，哪怕走得再远，我们的根依旧在这里，我们的亲人依旧生活在这片土地，他们，从来都没离开过这里。”

盐城的串场河，盐城内的那段叫作水街

5

作者记录了他经历过的很多事情，但也有很多事情无法记录。正如他在后记所说：

“倾听大海缄默无语，面对时间我守口如瓶。”

有酒相伴，守口如瓶的生活也是永远不会被遮蔽的、孤独的却有意义的生活。这些意义，随着我们的尸骨深埋在这片不断增长的土地之中。

盐城东台滩涂地上的河流和风力发电机

东台巴斗渔乡的观潮时刻表

江苏东部海岸线古今变化示意图（来自于中国盐城海盐博物馆编著的《海盐华章》）

（李寻、楚乔合著的“白酒三部曲”——《酒的中国地理》《中国白酒通解》《中国白酒配餐学》已经全部出齐，有需要了解的朋友请添加微信18681846742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