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时代读老子的契机

不久前的世界读书日，围绕《老子智慧八十一讲》（李永晶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5.1），几位沪上哲学学者以“科学时代重读《老子》的意义”为题，举办了一场精彩的思想碰撞会。本报撷精华以飨读者。

能够提供一个全新的历史图景

杨国荣：从人工智能的角度来看老子，实际上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人工智能（AI）首先离不开智能。现在人工智能的弱点主要在于数据不够、算力不行、算法上有一些缺陷、芯片性能须再提升一点等。老子强调尊重自然，在发展人工智能的时候同样不可忽视。

数据、算法、算力是普遍的东西，但是每一次运行都是有特殊性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如何结合起来，也很关键。老子有一个重要的命题是“尊道贵德”，道是不变的，德是特殊的；“尊道贵德”隐含的意思就是对普遍的东西和特殊的东西要给予双重关注，人的世界是多样化的，所以对特殊东西要具体分析。从这方面来说《老子》对我们今天的发展仍有具体指导意义。

李永晶：我们生活在科学时代，如果古典无法经过科学这一关，那它的可行性将大打折扣。相对于儒家，道家与科学天然有一个很好的接口，因为它们的内核一样：道家天然是关注自然之序、关注宇宙之序的。当然，这种关联是在非常深层的意义上说的。有许多第一流的思想家与科学家都非常推崇《老子》。比如，量子力学奠基者之一的尼尔斯·玻尔，这位堪称与爱因斯坦齐名的物理学家，就是懂《老子》思想的。再比如，美国化学家巴里·夏普莱斯，这位两度获得诺奖的科学家，据说他在开拓新领域的过程中，曾经将读《老子》作为日课。

另外，我以前在阅读古希腊思想时，遇到一些难题。比如，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说，宇宙是由几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立方体等构成的；毕达哥拉斯有一个著名的说法叫“万物皆数”，即世界的本源是“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我将这些说法与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命题放在一起时，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们都是说的宇宙的本源，思考的是同一个问题，只是表述方式略微不同而已。而当我们看到当代理论物理学探讨物质底层的那些高深的数学公式时，会进一步激发我们去重新审视这些古典思想的价值。

杨老师提到了AI时代为我们读老子提供怎样的契机的问题，对此我有一个看法。这本书的书名中有“智慧”二字，而AI的说法叫“人工智能”，我觉得这个“智能”翻译得非常好。“智能”能够帮助我们人类探索宇宙，解决我们的某些现实问题，但是能否产生“智慧”，要打一个非常大的问号。杨老师还提到了是否要对人工智能进行某种价值上引导的问题，这件事情很困难，因为AI的机制是基于过去海量的数据的计算，是自我学习。现在，AI的运行已经出现了“黑箱”现象，就像“意识”的产生一样，人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根本的问题就是，它依据的是过去人类的经验，特别是近现代的人类经验，而从老子的角度来看，这恰恰是一个成大问题的时代，是一个欲望大作的时代，AI学会的这些东西对人类而言并不友好。比如，支配最近两百年人类的思维范式可以用“社会达尔文主义”来概括。基于这种思想、数据学习的AI，我不认为它会对于人类文明产生更深的理解。

在我看来，目前AI学习的是一个相对落后的思想文本，无法给我们提供更乐观的东西。正因此，反观《老子》和华夏的几部经书中的古老智慧，我们似乎能提出一个全新的历史图景，因为这个图景中已经包含了科学。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古老智慧呈现出来。这个智慧具体是什么不好说，但一定是朴素的、自然的、纯净的、纯正的、对人友好的。

对于现代人的相关性和启示在哪里？

刘擎：我要提一个可以商榷的问题。永晶见证了一个世界：从知识抵达信仰。但这件事情在现代是很难的，因为知识和信仰的分配是一个大问题。我们通过阅读思考、理性推论，哪怕加上感悟似乎能抵达信仰，但这当中有一个鸿沟，通过论述是跨不过去的，你要纵身一跃。施特劳斯有一篇著名的演讲稿就叫《知识和信仰的分裂》。我认为在这本书里其实潜藏了一个前提，就是有一种信仰；从这个前提出发，你当然可以抵达信仰。但是这个前提存在吗？这个前提是存在一个道或者自然，或者最高真理，或者向往，或者理念；它有在现实中的显现，而且能够显现具体的普遍性；它是一个宇宙真理，可以显现成一种心灵的真理、心灵的哲学或者心灵的道理和政治的道理。但这个东西是无法靠知识论证的，它本身就是一种信仰。而永晶实际上已然接受了这个信仰，他通往的这条道路蛮顺的。然而，如何打通古今这一点，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问题。我在读的时候，提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陷落在现代人的俗套里了，而我们展开的语境和讨论就是一个现代的世界。

再比如，如果道可以显现，邪门歪道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我们有意欲的错乱？一神论的宗教会发明一个魔鬼，有魔鬼和上帝的争夺，那就我们现代人都有的心魔。叔本华可以说我们要明心见性，我们已经起波澜了，所以你折射出来的欲望是你自己的欲望。但问题一切都是宇宙开出来的，那我们这个错乱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大道至简、无为而治；说得再好，到了实践环节，无论是个人心灵秩序还是政治哲学，你要如何克服它的溢出、它的变形、它的扭曲？如果讲无论如何都要克服，克服也是蛮复杂，作为当政者要不要干预？什么时候需要引导？我们现在一步步变得越来越现代，变得不像人了；我们一边发明机器，一边越来越像我们自己发明的机器。

所以，现代人想打通古今的话，对于我们来说，其相关性和启示在哪里？我们需要一个更有力量的接触点吸引我们。你要达到的终点的问题其实是你的前提，这个前提是怎么诞生的？它可能是需要契机的，是需要“神迹”发生在你身上。所以我现在在等待一个启示一样的东西发生在我身上，无论如何我们要见证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我们至少永远不要放弃这条路，永远不要放弃这个世界是有天道、有自然的；希望这种可能性没有被我们现代人傲慢地放弃，我们仍然是有希望的。（社会科学报社融媒体“思想工坊”出品 全文见社会科学报及官方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