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在忆陈从周？

▌吴炯

2002年三联版《书带集》

不从事古建筑行业，不研究园林艺术的，还有多少人熟悉陈从周这个名字？1980年代初他的《书带集》令读者耳目一新，后在本世纪初由三联书店再版。俞平伯对其不吝言辞地称赞。叶圣陶誉其为“熔哲、文、美术于一炉”。要知道，陈从周是我国著名古建筑园林艺术家，论诗词师承夏承焘教授，论绘画是张大千入室弟子。他擅文史，兼工诗词画，可以说是位不世出的大家。

四十多年前，我在津门读书的时候，虽身为中文系学生，却很想读一读古建筑学家陈从周所著的《书带集》。至于这个念头的缘起，现在想来应是当时常看《读书》杂志，很可惜的是寻觅良久却并未购得。今年，也是缘分使然，在网上随便搜搜，却看见此书有售，喜出望外，即刻购回，顺便还买了他的《谈园录》。

时隔四十余载，“亲炙”此书，感慨良多。首先，惊艳于俞平伯先生写于1980年的序。俞先生的文字宛若蛟龙出水，神采奕奕，言简意赅。其次，陈从周先生文字雅驯，读来神清气爽，既得古建筑各种知识，又品先生文字平易畅达，落墨不多，点染出神。

俞平伯先生的序，起笔便提：“文章之道千丝万缕，谈文之书汗牛充栋。言其根源有二，天趣与学力。”短短两句，力穿各种纷乱的表象而点出根源。俞先生进一步展开：“逞天趣者情辞奔放，重学力者规矩谨严。”接着评陈先生的散文集，“其间山川奇伟，人物彬雅，楼阁参差，园林清宴，恍若卧游，如闻謦咳，知其会心于文艺，所得良非浅已。”最后点明《书带集》来源于江南庭院多有的书带草，称赞陈先生，不取兰蕙嘉名，寄兴于此小草，“弥见冲挹之素怀”。

读俞先生的文字颇见古意，“园林清宴”“如闻謦咳”，这些词汇我们读来就相对陌生，但又立刻可以亲近其精神。这便是我们文化的传承。另外，俞先生这篇序，在文章结构上也十分考究，起承转合，干脆利落。然而，此结构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长年修为的自然呈现。因此，今天读俞先生的文字犹如痛饮陈年佳酿，沁心脾矣。

《书带集》里的文章，大多写于1980年前后。书中第一篇文章就是“泰山新议”。陈从周认为，泰山是我们中国的山、民族的山，因此规划要有民族的特色。早在四十余年前，陈从周就提出了“尊重历史”“还我自然”这两个重要观念。如今它们成为我国古建筑园林规划中一直遵循的重要理念。

现在回顾起来，陈从周被人们尊称为“现代中国园林之父”，是因为他全面系统地继承了中国传统的造园思想，同时也构建了新的造园理论。他创立了“静观与动观”之说；提出了“为情造景”“风景区建筑不能喧宾夺主”；创立“造园之理要和绘画之理与缀文之理相结合”的理论；提倡造园者要认真研究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

书中共有五篇“说园”。其中，首篇是1978年，陈从周应上海植物园所请而作的演讲，后整理成文即为“说园”。园林的方方面面，岂是一篇文章可以说得明白？于是，作者接着又写了“续说园”等四篇。这五篇文章确立了作者的中国园林观，也在国内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山贵有脉，水贵有源，脉源贯通，全园生动”。这是陈从周的精辟总结，他首先提出：“中国园林是建筑、山水、花木等组合而成的一个综合艺术品”，其总体要遵循“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理念。这种审美观在20世纪80年代的背景下提出并且发表出来，殊为不易。

作者把中国园林的方方面面讲得深入透彻，读过此书再入园林游玩，所观、所感，和以往大有不同。以文论园的话，园之佳者如诗之绝句、词之小令，皆以少胜多，有不尽之意，寥寥几句，弦外之音犹绕梁间。中国园林有如此多的艺术画境，再加以历史积淀、文化内涵，并有陈从周这样的大家指点，这本《书带集》从年轻读到年老，体验更为深入、鲜活。

作为我国著名古建筑园林艺术家，陈从周参与过国内许多风景区的规划设计，也考察过国内许多风景名胜，所到之处，如果发现风景名胜有不当的建筑和设计，必秉笔直书。《书带集》里涉及这样的案例有很多，与如今某些评论界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风气形成鲜明对比，是为老一辈学人之风骨。

中国园林历史悠久，作者在总结前人的经验之上也提出自己的洞见。“园林不在乎饰新，而在于保养；树木不至于添种，而在于修整”。这一观点看似平常，其实是很有针对性的，是作者长年工作中的一次总结。也是苦口婆心地提醒园林保护者，不要急于大拆大建，稍不注意就可能把中国园林的艺术性破坏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非只拘泥于我国传统文化，也具有国际视野。作者称：“今不能证古，洋不能证中，古今中外自成体系，决不容借尸还魂，不明当时建筑之功能，与设计者之主导思想，以今人之见强与古人相合，谬矣。”

《书带集》因作者的多才多艺，写建筑方面的不少，亦有涉及诗歌、艺术、美学等的篇章。如“法源今古多诗人”“园林美与昆曲美”“也谈闻一多的封面画”“梓室谈美”等。因此，读陈从周的著作，可以获得很多方面的营养。2002年，三联书店重新出版《书带集》时，在“三联精选”的作者队伍中，作者是和叶圣陶、曹聚仁、费孝通、汪曾祺、周有光、台静农、夏志清、金克木等在一起的。无独有偶，2025年，燕山大学出版社，又把陈从周的《谈园录》《书带集》《青苔集》《随宜集》等7种出版面世，可见陈从周的著作，在现在依然有他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