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剩饭剩菜吃掉，山西平定方言叫“折各、拾折”，你们老家叫什么

我的家乡山西平定，有一个常用方言词，叫“折各”，意思是把剩余的那一点饭菜吃掉，比如：

“俺孩吃饭，碗里老是剩一点，每次我都得给他折各喽。”

“锅里头稀糁（平定方言读sā，音撒）不多了，你给咱折各了哇。”

“折各”这一方言口语词，虽然土得掉渣，但琢磨起来却非常有意思。

山西《平定县志▪方言》书影

其一，读音很“山西”。这两个字都读入声，入声是山西人的“专利”。

其二，所指很宽泛。不仅仅是剩饭，而且各种物品，比如家里的碗筷，商铺里的货物，甚至零碎活、诸般事情、各种营生，都可以“折各”。

其三，同义词很多。跟“折各”意思一样的词，在平定方言中还有很多，比如“杀割”“折罗”“拾折”等等。

“折各”一词在平定方言中，发音非常独特，不同于普通话的平缓，这两个字都读入声，铿锵有力，如刀切斧劈，自带“急刹车”的节奏感。其国际音标为[tʂaʔ kaʔ]，用汉语拼音标注一下，大致为zháʔ gáʔ（音近“扎噶”）。

末尾的[-ʔ]，是一个喉塞音，属不送气音，发时无需出声，只要将舌头放在准确的位置上，并协助喉咙把尾音a“吃掉”、让声音“戛然而止”就可以了。

山西平定民居

这种急促且短、一发即收的发音方式，就是传统音韵学中常说的“入声”。

汉语是一种有声调的语言，声调从本质上来讲就是音的高低，这种音的高低对区别字词的意义有着重要作用。

在上古时期，汉语就已有了声调的存在，但并不为人们所掌握，了解它的人也不多。大约在南北朝时期，齐梁间人沈约等人发现了汉语声调，并把当时的声调称为“平、上、去、入”四声，汉语的声调从此得以推广、流传，并在文学创作特别是诗词创作上被广泛运用。

今天汉语普通话也有“四声”，即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但这和古四声已有所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少了一种声调——入声。

山西平定民居

入声是什么？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简单来说，在汉语声调体系中，入声是区别于平、上、去的一类特殊声调，它和其他三类声调的区别不仅仅在于音的高低，更主要的是音的长短和韵尾的不同。

入声发音急促且短、激昂有力，常带有-p、-t、-k三种塞音韵尾。正如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所云：“入声者直而促。”明朝释真空和尚《篇韵贯珠集•玉钥匙歌诀》亦云：“入声短促急收藏。”这个“急收藏”，就是指“塞音结尾”。

大概到十四世纪，也就是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以后，大部分方言中，入声逐渐开始消失，-p、-t、-k演变成为喉塞音韵尾-ʔ。

朴实的山西农民

时至今日，南方地区的吴语、粤语、赣语、闽语等方言还保留着入声，江淮官话、一部分西南官话地区也保留入声。但是在北方地区，只有山西省的大部分地区（除晋南27个县市外），以及毗连的内蒙古中西部黄河以东、陕西省北部、河北省西部、河南省黄河以北等地区的方言保留了入声。

也正因为如此，1985年的时候，山西及毗连地区的方言被定义为“晋语”，并从北方官话中划分出来、独立成区，由次方言升格为一级方言。

“折各”在平定方言中，所要表达的意思比较多，除了“吃剩饭”，也泛指把剩下的东西处置掉：“韭菜就剩这两把了，便宜点都折各给你吧。”

又指“完成”：“你先走吧，剩下这点活儿，我一个人就能折各了。”

还指“中止”：“买卖还没开张哩就折各啦，甚也闹不成。”

亦可引申为“解雇”：“干得好好的，不知道为甚老板就把咱给折各啦。”

从“折各”二字的音义形分析，显然与上述所指无涉，当为记音字。

老母亲“折各”饭菜

在平定方言中，还有一个与“折各”读音非常相近的同义词，叫“杀割”，当是“折各”的方言音转。

杀，平定人念sāʔ，入声，不卷舌。“割”，读入声gáʔ（音噶）。“杀割”二字连在一起念出来，干巴利索，一发即收，毫不拖泥带水。

“杀”，最常见的用法为“使人或动物失去生命”，比如“杀生”“杀敌”“杀鸡取卵”等等，由此又引申出多种用法，比如“杀出重围”，这个“杀”指战斗、搏斗；“我花开后百花杀”，这里的“杀”意为凋谢；“咱俩杀一盘”，这个“杀”是指下棋，不一而足。

“杀”还有一个用法，同“煞”，意为“结束、收尾、停止”，比如“杀尾”“杀价”“停锣杀鼓”等。这里的“杀”，也可以写作“煞”。

《康熙字典》书影

考之典籍，文献中表“结束、收尾、停止”义的“煞”的用例，非常之多，比如：

元代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一折：“则见这竹篱茅舍两三家，听得那夕阳杜宇啼声煞。”（煞：停止）

明代周履靖《锦笺记》第十三出：“从弗回家过夏，解馆直到煞年。”（煞年：年底）

清代曹雪芹《红楼梦》第二七回：“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煞住脚：停住脚）

另外，表“结束、收尾、停止”义，文献也写作“杀”，它与“煞”是异体字关系。如：

《晋书·卫瓘传》：“杜氏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杀字：草书的收笔）

古代典籍

宋代陈亮《与章德茂侍郎书》之三：“亮乃事而堕危机，且看料理如何收杀。（收杀：收尾，结束）

清代爱月主人编《比目鱼》十六回第二回：“不一时散场早些归家，到了杀戏的时节，谭生挤在人空里，一直迭他到家还竟余兴未尽。”（杀戏：戏散场了）

由此可见，“折各”的“折”，其本字当为“煞”，表“结束、收尾、停止”义。

那么，“折各”的“各”，其本字是什么呢？

学界普遍认为，晋方言“折各”的“各”，其本字当为“合”，表“合集、聚”义。

晋语中，“合”有三读，皆为入声。一是唐代《唐韵》“侯閤切”，折合今音为haʔ（音哈），用于“合适、合并、合作”等词；

《康熙字典》书影

二是《唐韵》“古沓切”，折合今音为gaʔ（音噶），用于“合伙”“杂合，即羊杂汤”“不合群”“合得来合不来”等词；

三是《集韵》“渴合切”，折合今音为kaʔ（音喀），用于“合心合心意”“合身，即衣服尺寸合适”“合脚，即鞋袜尺寸合适”“合院子寻，即满院子找”“合世界跑，即到处跑”“合合（儿）地，即正好”等词。

表“合集、聚”义的“合”，又写作“佮”。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曰：“合也，从人合声，古沓切。”说明“佮”是“合”的后起字，二者读音、用法一致。

古代文献中，音为“古沓切”、义为“合集、聚”的“合”的用例也非常多，比如：

古代典籍

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九：“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北宋《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五：“今宜远交而近攻，离强而合弱。”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六：“肉包子、鱼兜杂合粉、灌大骨之类。”

明代兰陵笑笑生《金瓶梅》二十卷一百回：“西门庆进去了，就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收了一盘子杂合。”

老母亲“折各”饭菜

清代陈森《品花宝鉴》六十回第八回：“仲雨要的是瓦块鱼烩鸭腰，聘才要的是炸肫火腿，保珠要的是掱佮豆腐炒虾仁。”

由此可见，平定方言“折各”“杀割”，其本字当为“煞合”，也可写作“杀合”。不过，从规范字形与字音的角度看，以“煞合”为宜，“杀”毕竟太过凶险了。

古代文献中，“煞合”，又写作“合煞”，这应该是同义并列结构发展来的，所以顺着说倒着说都可以。

老母亲“折各”饭菜

唐代崔令钦《教坊记·说郛》卷十二：“乐将阕，稍稍失队，余二十许人舞，曲终谓之合杀，尤要快健，所以更须能者也。”（合杀：谓乐曲终止）

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四十二：“子张是个有锐气底人，它作事初头乘些锐气去做，少间做到下梢，多无杀合，故告以‘居之无倦’”。（杀合：收束。）

宋代福深《云庵真净禅师语录》卷第二：“腊月二十八，一年将合煞。孟春又到来，万事从头活。”（合煞：结束）

在平定方言中，还有一个与“折各”音近义同的口语词，叫“折罗”，也有人叫“拾折”，比如：

“你给咱把剩饭剩菜折罗到一起，明天热一热再吃。”

“不要光耍手机了，赶快去把碗筷拾折一下。”

“折各”饭菜

“折罗”的“折”，读入声zhaʔ（音扎），“拾折”二字均读入声sheʔ zhaʔ（音近“设扎”）。

北京话也有“折罗”这个方言词，一般写作“折箩”，就是把酒席中盘盘碟碟里的剩菜统统倒在一个盆儿里，下一顿热热再吃。

从字面意思和实际用法考虑，“折箩”这两个字应该是同义并列结构，都表“收拾、归拢”义，因此其本字应当是“摭罗”。

摭，唐《唐韵》、宋《集韵》、元《韵会》、明《正韵》均注音为“之石切”，折合今音，大致为zhí（音知）。西汉扬雄《扬子·方言》释为：“取也，陈宋之间曰摭。”

罗，繁体字作“羅”，本义是捕鸟的网，后引申出多种用法，其中之一便是“搜集、招致、包括”，比如，网罗、网致（招请人才）、网织罪名（虚构罪名，陷害无辜）等等。

平定方言中，“拾折”，也有“收拾、归拢”义，其本字当为“拾摭”。这里的“摭”，平定方言读入声zhaʔ（音扎）。

“拾摭”，在文献中又写作“摭拾”，二者当为同义并列结构。

“折各”饭菜

摭，这个词虽然有点生僻，但在现代汉语中仍然广泛使用，比如“摭论”“摭议”“采摭”“拾摭”“罗摭”等等，都含有“拾取”“摘取”“搜集”的意思。

古代文献里，表“收拾、收取、采集”义的“摭拾”“拾摭”等用例十分丰富。比如：

唐代柳宗元《裴瑾崇豊二 陵集礼后序》：“由是累圣山陵，皆摭拾残缺，附比伦类，已乃斥去，其后莫能征。”

《明史·侯震旸传》：“如不然，则督其条晰陈奏，以听吏议，摭拾列局，专任化贞。”

明末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九：“国中二三新进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华势焰将败，摭拾前过，纠弹一本。”

吃饭

清末民初刘师培《〈新方言〉后序一》：“余杭章太炎适有《新方言》之作，方俗异语，摭拾略备。”

南朝宋袁淑《常山王九命文》：“拾摭遗余，恣口所便。”

明代冯梦龙《古今小说·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似道即代吴潜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刘宗申，日夜拾摭其短。”

“煞合”“摭罗”“拾摭”等方言词，完美诠释了“收拾残羹冷炙、归拢琐碎物品”的实用场景。这种语义的精准投射，正是汉语词汇“以少总多”的凝练之美在民间语言中的生动体现。（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