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尽甘来的婚姻(2)

发布时间:2025-05-15 15:25  浏览量:14

家里来了个“爹”,兰家从上到下都不消停,人人脚底生风,忙得晕头转向。

兰舒不仅要吃饺子,还要吃烧鸡,大肘子,红烧鲫鱼。

大病一场,嘴里没味,她就想吃点有滋味的。

兰舒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全家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人是闲着的。

她很乐于看到这个画面,平时家里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家务活都是她在做。

陈文娟早就嫁出去了,兰馨说自己手指头一沾凉水就起皮,什么活也不肯干。

俩弟弟妹妹还要上学,兰建国上班,林秀珍天天叫嚷自己这疼那疼,理所当然地把家里这些活全部丢给了兰舒。

此刻,瞅着家里人为了满足“爷爷”的要求忙碌着,兰舒窝在被窝里,心里那叫一个畅快。

看来这个家没她也行,她什么都不干,家里也照样转得起来。

人一旦付出过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院子当中,兰馨憋着一肚子火,蹲在水盆前恶狠狠地揉搓着兰舒的脏衣服。

那劲头也不知道是和衣服有仇还是兰舒有仇,“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别乱说话,你不想活了!”林秀珍抱着柴火路过,听见兰馨的牢骚,立马瞪圆了眼睛。

她左右张望着,随后压低声音呵斥道:“这五天给我把嘴管严实咯,她现在可不是妹!”

兰馨撇撇嘴,满脸的不服气,“妈,你可别说她是我爷爷。”

“她就是你爷爷!快洗,墙头那两双鞋也给她刷了,别磨蹭。”

就中午吵架那会儿,兰舒骂人的利索劲儿,一张嘴像老头崩爆米花似的,她都接不上话。

爷爷说话有点口吃,怎么可能会是爷爷!

她心里笃定兰舒就是借机拿捏大家,假借爷爷的名义在这占他们便宜。

但这话她还不能明说,兰建国和林秀珍是最信这些,这时候她硬着脑袋撞火车头,就是纯纯的找死。

毕竟,她还有事求自己的亲爹后妈呢......

炊烟相继从烟囱中袅袅升起,空气中,干燥的柴火味与饭菜的香气相互交融,十分惬意。

兰舒躺在炕上翻了个身,肚子也跟着叽里咕噜一阵响。

但她不能主动张罗吃饭,因为爷爷生前一点也不馋。

“咚咚咚”,房门被轻轻敲响。

“三姐......不是,爷......爷爷,我能进来吗?”

兰舒应了声,门轴吱呀一声,兰涛跟做贼一样侧身挤进来,又迅速关上门。

他贼眉鼠眼地靠着房门站着,进来后连头都不敢抬,眼睛一个劲儿往地上瞅,只敢用余光偷偷瞄炕上的兰舒。

“爷......爷爷,您身体还好吧?”

兰舒又好气又好笑,“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兰涛一摸脑袋,“哦对,您早死了。”

兰舒瞪他一眼,啐道:“,我不是让你去给我剥花生吗?”

“剥完了。”兰涛小心翼翼地挪到炕沿边上,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地问道:“爷爷,我求您件事儿成不?”

兰舒挑了挑眉,“啥事?”

“就是,那个......”

兰涛黝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扭捏了半天才开口:“我......我喜欢我班的耿燕,可她都不正眼瞧我,爷爷您神通广大,让她多待见我点儿呗。”

兰舒一听,火“噌”地就冒起来。

她坐直身子,指着兰涛的鼻子骂:“你研究这些事儿?还有一个月中考了,不把心思放学习上,净想这些歪门邪道!”

兰涛小声嘟囔着:“我本来就不爱念书,成绩也就那样,念下去也没啥盼头。再说了,我都十八了,班里好几对呢,搞对象有啥稀奇的。”

兰舒真想一脚踹过!

之前自己每月拼死拼活往家里交的那两百块,林秀珍恨不得一股脑儿把一百都花在这小子身上,她从未有过二话。

在她看来,有条件读书是好事,平时多花少花一点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秀珍偏向兰涛,大家也觉得挺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对于龙凤胎姐姐兰妮,虽然没兰涛那么受宠,但也从未缺了吃少了喝。

偶尔瞧见林秀珍偏心,单独给兰涛苹果,兰舒就暗自留心,从厂里食堂带回苹果悄悄塞进兰妮的书包。

反正这么多年了,俩孩子都没缺过嘴。

她也没想着要图什么回报,她就想让弟弟妹妹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大学。

没有读完高中,是她一生的遗憾。

当年她上学的时候,家里只有兰建国一个人挣钱。

家里老少满满登登一大家子全都张着嘴,都靠兰建国一个人的薪水过活。

虽然兰建国是七级钳工,一个月工资足足有二百一十块钱,和邻里乡亲的比算是收入高的了。

但老兰家不是双职工,孩子多,用钱的地方肯定也多,家里根本供不起四个孩子同时读书。

危难时机必须有人站出来牺牲,而她就是那个被推出来的牺牲者。

兰建国和林秀珍是重组家庭,大姐陈文娟是林秀珍带过来的,兰馨是兰建国带过来的。

如果让兰馨不读书了去赚钱,肯定会被邻里街坊在背后戳脊梁骨,况且当时兰馨确实比自己学习好。

所以她这个不上不下的老三,就成了引领老兰家走向和谐的重要人物。

重要吗?

能用到她的时候当然重要。

用不到的时候她就像夏天的蜂窝煤,堆在仓房里落满灰尘也没人看一眼。

高二上学期,她辍学了。

恰逢汽水厂招工,家里咬牙拿出二百块钱给她谋了个差事,自此踏入车间。

同年兰馨高考失利后进了机械厂,不过她的工作可比自己好多了,兰馨是文职,不用像她一样下车间干活。兰舒始终认为,就是因为兰馨有高中文凭,工作才比她好。

这般鲜明对比,让兰舒愈发认定“读书有用论”。

也因此,她才更执着于让弟妹们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哪怕她再辛苦也没关系。

现在看着面前满心期待“爱情”到来的兰涛,她只觉得自己之前就是贱的,贱死了。

自己累死累活地为别人的前途铺路,结果人家根本就不懂你的良苦用心。

她不怪别人,怪就怪自己之前脑子让驴踢了。

兰涛察觉到“爷爷”的神色愈发阴沉,声音不自觉地就弱了下去,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嗫嚅道:“爷爷,您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我这不也是想着早点给您找个孙媳妇,让您乐呵乐呵嘛......”

兰舒紧攥着拳头,忍着气问道:“你刚才说不想念了是真的?”

“应该吧。”

“什么叫应该?”兰涛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懵懂:“考不上我肯定就不念了,我想去广东打工,听说那边一个月能赚五六百块钱。对了爷爷,您保佑我以后能......”

“滚!”兰舒把炕上的抹布砸过去,“你爱念不念,滚滚滚!”

她要真是爷爷就好了,把家里这些不争气的没良心的一个个全都带走。

兰涛灰溜溜地逃走了,没过十分钟,门扉又传来了轻轻的叩叩声。

兰舒懒得吱声,翻了个身没有应。

门外的人又轻轻敲了两下,“三姐,我能进来吗?”

是兰妮的声音。

兰舒刚被兰涛气得不平静的心,听到妹妹的呼唤声稍微安稳了一些。

兰妮笑盈盈地进屋了,手里还端着一碗红艳艳的西红柿拌白糖。

“今天咱家也算是过年了,锅里的肘子炖得差不多了,姐,你先尝点酸甜的,开开胃。”

说完,她又将碗向兰舒的方向轻轻一推。

“知道你不爱吃太甜的,我就只放了半勺糖。”

兰舒故意逗她,“我是爷爷,不是你三姐。”

兰妮扑哧一笑,嘴巴一扁,“你瞒得过他们,可瞒不过我,快吃吧。”

被明晃晃地拆穿了兰舒也不再装相,双手捧起碗,嘴唇贴着碗边先吸溜了一口酸甜的汤汁。

“你打算这样装到什么时候?”

兰舒抬起眼帘望向她,“不是都说好了么,五天。”

兰妮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理解,“也好,你也该享享清福了。”

虽然和兰涛是同一时刻出生的,但兰妮显然比他成熟许多。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兰舒,看得人有些不自在。

兰舒放下碗,“你老看着我干啥,我脸上有花啊?”

兰妮一笑就有两个小梨涡,眉眼弯得像月牙,“三姐,你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好神奇啊。”

“是么。”兰舒挑挑眉,“那你说是现在好,还是以前好?”

“站在我的角度上来看,肯定是现在的你好,不过爸妈那边怎么看我就不知道了。”

兰妮人虽小,但看事情还挺通透的。

“不过......”她的话音突然低了下去,欲言又止。

兰舒拿勺子把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兰妮耷拉着脑袋,过了半晌才轻声开口:“姐,我怕过不了几个月,你就......变回去了。”

她不想三姐像以前那样,不然又要被二姐欺负了。

她喜欢三姐,不喜欢二姐。

虽然家里的大人都瞒着,但是三姐跳河的事太轰动了,她就算不有意去打听,也能从四面八方听到各种小道消息。

魏晓峰之前来过家里几次,她还自以为嘴甜地叫了几声三姐夫。

现在的她肠子都悔青了,那个魏晓峰根本就配不上三姐,三姐那么高那么漂亮,那个的到底是凭什么?看得出来自己的这个小妹妹是真心在为自己担忧,兰舒安慰地拍了两下她的手。

“别胡说,我又不是变脸的,哪能成天变来变去。”

“我没胡说!我有科学证明!”兰妮急得直咽口水,“昨天下午你出院回家后,又是摔盆子又是砸碗的,我就觉得不对劲。大姐和大姐夫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今天上学我跑去问生物老师了,老师说,还真有可能是输血的缘故。”

兰舒既好气又无奈:“你怎么就不能觉得是我突然开窍了呢?”

“是真的!”

兰妮双手在空中急切地比划着,“生物老师说,器官也有记忆,记忆不只是存储在大脑里。输血这个事也是有临床医学证实的,人体大量换血或者五脏六腑,特别是心脏更换后,大概率会继承原主人的性格爱好。”

“三姐,我估摸着,你这回输进去的血,那个原主人保准是个暴脾气的大老爷们,说不定还蹲过笆篱子进过局子呢。”

“不过吧,也挺好,至少你现在这样没人敢欺负你了。但血液是会循环的,万一哪天这些带着原主人性格的血液慢慢被代谢没了,你岂不是又成了之前的那个囔囔踹了吗?”

兰妮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兰舒都要被她说动摇了。

这样认为的不只有兰妮,还有大姐夫。

陈文娟老公在县里二小当教导主任,是个实打实的文化人,满脑子新思想。

对于老兰家下午请神婆驱邪这档子事,他是半个眼珠子都瞧不上的。

晚上来这吃饭,听大家又神秘兮兮地提起这件事,他实在忍不住开口。

“现在在医院的时候大夫不也说了,输血极有可能改变病人的性格与体质。退一步讲,就算和输血无关,人经历大灾大难,性格有所转变也是常有的事。”

兰馨在旁边听着,心里老大不乐意。

什么大灾大难,还不是自己作的。

再说了,大姐夫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暗指是自己给兰舒带来的灾难。

她越想越气,手上狠狠拧着盆里还没洗完的衣服,随后将衣服裤子胡乱地往晾衣杆上一搭,也不拉平整。

林秀珍和兰建国自然是不信的,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

老爹爹馋饺子了,才闹出这一通动静。

大姐夫见说服不了他俩也不气馁,开始举例论证。

“我们学校有个女学生,之前学习一般,后来脑袋被马踢了,好了之后脑子那叫一个聪明,次次考试班级第一。我们老师背后都说,这孩子是被踢开窍了。”

“还有我二姐的婆婆,以前见风头就疼,那是喝一口凉水都肚子疼的人。前年生了场大病做完手术之后,下小雪的天,人家就穿一件夏天的衬衣,就这还直嚷嚷热呢。”

兰馨踢开盆,提高音量道:“我赞成大姐夫的说法,我们机械厂那个刘会计的老公,你们都认识不?”

林秀珍转着眼珠努力回想:“是姓王那个吧?以前在供销社上班?”

“对,就是他。他以前对刘会计可好了,很会疼人,嘴巴也很甜。有一年出事了,相当于全身换血了,好了之后说话不利索大舌头,也不疼人了,天天脾气暴躁得不行,喝完酒就打老婆,我们总看见刘会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来上班,可怜得很。”

林秀珍惊讶地半张着嘴:“啊?我还寻思这两口子挺恩爱的呢!”“哼。”兰馨扬起下巴,脖子一挺,“所以说,出事后性格变化很正常。我看兰舒就是装的,她在那把咱们一家人当猴耍呢!”

西屋突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厉喝声:“怎么还不吃饭!想饿死我吗?”

林秀珍顿时如临大敌,推了一下兰建国催促道:“赶紧的,老爷子饿了。”

嘴丫子都说得直起沫子的大姐夫:......

得,全白说。

饭桌上,活了二十年的兰舒第一次享受到了祖宗般的待遇。

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摆在自己的面前,碗里夹满了肘子和鱼肚子上最好的肉。

林秀珍还把珍藏着过年才能喝的瓶装白酒拿了出来,倒了二两小心翼翼地推到了兰舒的面前。

“爹啊,饺子我给你装了十二个,双数的。”

兰舒爱吃饺子,但她可喝不了酒。

有一年过年,兰涛故意使坏,趁她不在的时候往她杯子里的山楂汁掺了点白酒。

她喝了一口差点吐了,林秀珍骂她大过年的糟害东西,要是不喝以后也别喝了。

最后她硬着头皮把掺着白酒的山楂汁喝光了,整个晚上都在吐,差点把肠子吐出来。

望着林秀珍和兰建国期待的眼神,兰舒不能驳了他们的“孝心”。

爷爷是个爱喝酒的,别说二两白酒了,一斤使使劲都能喝进去。

而且这时候拒绝未免有些太假了,爷爷可是就着一盘饺子能喝一晚上的大酒蒙子。

兰馨斜着眼睛,故意撺掇道:“爷,放开喝吧,二两不够还有呢,这一瓶都是你的。”

兰舒握着酒盅,目光冷冷地扫她一眼。

“我你就来气,你别吃了,给我滚出去。”

“你!”兰馨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

瞧见这场面,兰建国无奈地起身,轻轻推着她:“厨房还剩些没煮的饺子,你自己烧点水,下一盘在那儿吃吧。”

兰馨红着眼气得直跺脚,“爸......”

林秀珍伸手把她往门口搡,“快去吧馨,别惹你爷生气,小心他把你带走。”

兰馨:???

兰舒满意极了,“都别惹我,谁惹我,我就把谁带走。”

这话一撂下,大家吓得一起把兰馨轰走了,谁也没注意到厨房嘤嘤嘤的啜泣声。

兰妮恨不得把整个脸都埋进碗里,憋笑憋得肩膀都在颤抖。

一顿“团圆饭”,在兰舒吃得有滋有味和其他人味如嚼蜡中结束了。

值得一提的是,兰舒硬着头皮灌下二两白酒竟然什么事也没有。

她不可置信地又闷了一盅,最后不知不觉喝了半斤多,脸才有点发烫,但她确定自己没醉,也没有想吐的感觉。

看来,不管输血这事儿能不能把性子变了,兰舒这体质确实是被改变了。见兰舒喝得开心,兰建国兴致勃勃地搓着手。

“爹啊,您要是爱喝,等以后我给您上坟的时候就带两瓶这个酒。您老在地下就多劳神,保佑咱们老兰家往后的日子红红火火的,行不。”

兰舒微微一笑,“行,全给我洒坟头上。”等屋里就剩兰舒自己一个人了,她扑通一下跪到炕上,面对墙壁咣咣磕头。

“爷啊,对不住了。我爸说下次上坟给您带酒,这次您就饶了我,千万别把我带走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兰馨被兰舒赶了出去,憋屈得要死,气得一口饭也没吃下去。

说实在的,家里五个孩子,兰建国最偏心的就是二女儿兰馨。

老大陈文娟不是自己亲生的,他谈不上多喜欢,不过作为继父,该尽的责任都尽到了,也算合格。

老二兰馨是他和前妻所生,那个年月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和前妻是青梅竹马自由恋爱,感情自然是比现任林秀珍深得多。

兰馨身上流着前妻的血,兰建国难免更偏心些。

见西屋熄了灯,兰建国才敢凑近跟兰馨搭话。

兰馨一直都住厂里宿舍,今天有事要和亲爹后妈讲,才留了下来。

可等兰妮进去西屋后,兰舒就直接把门锁上了,根本不让兰馨进屋。

兰建国在炕上铺了两层褥子,轻声劝道:“馨啊,你今天就和爸妈一起睡,那屋没啥好的,你爷爷是鬼,晚上在一个炕上躺着多吓人啊!”

不提还好,一提兰馨更憋屈了。

她脑袋一歪,冲着墙根呜呜咽咽地哭得直抽抽。

林秀珍赶紧爬过去,攥住她的手,“晚上没吃吧,估摸着你爷爷这时候也睡了,妈给你煮面条去?”

兰馨肿着眼睛回头嗔怨:“妈!什么爷爷啊!那就是兰舒故意在折腾你们!”

林秀珍埋怨地拍了下她的胳膊,“晚上那时候你是没瞧见,她咣咣地灌了半斤白酒,要真是兰舒,她抿一口就得吐,那就是你爷爷!”

听到这话,兰馨也纳闷地皱紧眉头。

兰建国和林秀珍对视了一眼,林秀珍赶忙挪着屁股就要下炕。

“馨啊,你等着,妈给你煮面条。”

“妈,你别忙乎了,我不吃。”兰馨的眼泪说停就停,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蹭干了本来就没有几滴的眼泪,神色一正,“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见兰馨一脸严肃,林秀珍也跟着紧张起来,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她的肚子。

“啥事?馨呐,你不会是怀上了吧?”

“妈!说啥呢!”兰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兰建国刚要发火,兰馨急忙抢着说道:“我听厂里技术员说,下个月我们厂就要关停了。”

“啥?!”老两口惊得声音拔高了八个度。

兰馨忙“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被别人听见。”

家里哪有别人,还不是怕兰舒听到。

林秀珍眉头拧成一团,“咋可能?那么大的厂子,说关就关啦?”

“真的。”兰馨无奈地叹了口气,“技术员说他们部门都有人开始跟领导谈买断工龄的事了。”兰建国沉默良久,伸手去摸裤兜里的烟。

林秀珍啧了一声,“别在屋里抽,一股味。”

“这事儿八成是真的。”兰建国攥着从兜里掏出的烟,烟盒都捏变了形,“最近我也听说过改制的政策,虽然还没轮到我们厂,但前些天我碰到橡胶厂那个老谢了,他说他们现在都被迫买断工龄下岗了。”

“啊?”林秀珍惊愕地张大了嘴,“他老婆不也在橡胶厂?”

兰建国点头,“对,要是这样,两口子都得下岗。”

林秀珍像是自家摊上这档子糟心事似的,急得直拍大腿,“一大家子张着嘴等着吃饭呢,全下岗了,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别管那个。”兰建国叹了口气,看向兰馨,“你想说啥?”

兰馨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爸,妈,机械厂肯定是撑不住了,我想......能不能把兰舒现在的工作让给我。”

话音落地,两个人先是一愣,随即都陷入了沉默。

兰建国面露难色,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林秀珍眼睛滴溜转了好几圈,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兰馨知道这事出口了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就答应,她酝酿了一会儿,终于挤出了两滴眼泪。

“爸妈,你们也清楚我和晓峰的事,人家是厂长儿子,我要是下岗了没有正经工作,你们说,他们家能让我进门吗?将来嫁过去,不得受尽冷眼让人瞧扁了呀?”

林秀珍神色微动,“你们都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

兰馨吸了吸鼻子,带着几分娇嗔道:“有这个打算,晓峰还说他妈这几年身体都不太好,着急抱孙子。他哥都二十六七了,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全家的指望都在晓峰身上了。”

“哎呀,那敢情好。”林秀珍得意地抿了抿嘴,“馨啊,你说得在理。咱以后进门可不能让人家小瞧了,要是在婆家立不住脚跟,往后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就是啊,妈。再说了,兰舒现在这个情况,动不动就发疯撒泼的,等她好了去厂里上班免不得让人指指点点的,那不是让别人看咱家笑话吗!”

林秀珍一听,马上就同意了。

她转头就开始撺掇兰建国:“孩子说得没错,如今这厂子关停的关停,倒闭的倒闭,找个正经工作多不容易。再说兰舒这身子正经得养好一阵子,要是耽误太久,她那个岗被别人顶了可咋整,还不如让兰馨去了。”

兰馨满眼期待地看着兰建国,“爸,您看呢?”

兰建国又伸手去摸烟盒,母女俩瞧了一眼,谁也没吱声。

“啪嗒”一声,香烟燃起。

兰建国深吸一口,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明天我去汽水厂找一趟陈主任。”

兰馨顿时破涕为笑,“谢谢爸。”这一晚兰舒睡得很好,她还做了一个大美梦。

她梦见自己躺在炕上被砸醒,伸手一摸居然是一沓蓝灰色的百元大钞。

她立刻弹了起来,就看到棚顶上有一个黑洞,洞口正往下噼里啪啦地掉钱。

天上下钱了,兰舒把旁边的兰妮摇醒,姐妹俩手忙脚乱地把一沓沓百元大钞往自己怀里塞。

突然屋里的窗户响了,她一看竟然是兰馨和魏晓峰站在窗外,眼红地看着她俩捡钱。

兰舒赶紧把钱放下,冲着两人大吼:“给我滚出去!”

不喊还好,一喊兰馨更来劲了,她嘀嘀咕咕地和魏晓峰说了几句,随后魏晓峰就开始提着斧头砸窗户。

兰舒吓得打了个激灵,兰妮一股脑地把钱全都塞进她的手里。

“姐,咱们拿钱砸死他们!”

兰舒不愿意,“凭啥?这可是我们的钱!”

兰妮毫不在意地指着棚顶上的大洞,“怕啥啊姐,咱们还有那么多钱呢,先砸死他们!”

兰舒丧心病狂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娘有的是钱!老娘要用钱砸死你们!哈哈哈哈哈......”

笑意太盛,把自己憋醒了。

睁眼的时候望着年久泛黄的棚顶,她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

旁边的兰妮已经上学去了,被子褥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脚边。

她不禁有些失落,怎么可以是梦呢?要是真的就好了。

但她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她不觉得这个梦有多遥远。

她觉得总有一天,自己真能拥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到时候谁敢惹她,她就拿钱狠狠砸过去。

家里该上班的都出门了,该上学的也走了。

兰舒起床洗漱,端着盆经过东屋的时候,竟瞥见兰馨还在屋里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

今天周三,她不用上班?

兰舒心里犯起了嘀咕,不过也没多想,顺手提起暖壶往洗脸盆里倒热水。

厨房里的林秀珍听到动静赶紧小跑过来,见兰舒自己动手倒水,忙不迭地伸手去接暖壶。

“哎呦,爹啊,您快回屋歇着。”说着又扭头朝东屋喊:“兰馨,快给你爷倒水洗脸!”

“我不去。”

林秀珍啧了啧嘴,提高音量:“你快点的,锅里还做着饭呢,快点来伺候你爷!”

兰馨把手里的瓜子往纸盒里一扔,没好气地回道:“什么爷爷啊!我都说了,兰舒故意折腾咱们!我不倒,爱谁倒谁倒!”

林秀珍一脸无奈,陪着笑哄着兰舒回屋。

“爹啊,您别和她一般见识,我给您蒸了鸡蛋糕,等出锅了滴上两滴香油,撒点葱花,香着呢。”

兰舒冷哼一声:“我凭啥不和她一般见识?这个没大没小的不孝子孙,等我走了,非得把她一块儿带走。”

一听这话,林秀珍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恨不得给她跪下。“爹啊您消气,我去骂她行不?”

兰舒翻了个屋等着来人给她把洗脸盆端过来。

吃饱喝足后,兰舒捧着本书,靠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读了起来。

看书是她仅有的爱好,没有之一。

上学的时候她虽然学习一般,但是对看书的热爱还是很狂热的。

历史典籍、名人传记、古今中外名著,无一不爱。

之前白天要在厂里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了家也不得闲,偶尔还要挤出时间和魏晓峰去约会。

她只能趁着午休或者睡前匆匆翻上几页,她甚至还拉过魏晓峰去书店约会。

去了两次书店之后,魏晓峰就死活不去了,原因是一到书店兰舒就钻书里了根本不和自己说话,很无聊。

没办法,兰舒只能趁着兰妮挑灯夜读的时候,就这那点亮光和她一起读书,但也不能读太晚,会被骂的。

因为看书她可没少挨林秀珍的骂,说她不务正业不干正经事,有那闲工夫不如多干点活,都不上学了,还看什么书浪费时间。

但兰舒觉得,读书这件事和上不上学没关系。

谁规定只有上学才可以看书的?小学班主任总说,人要活到老学到老,才不会被时代淘汰。

她虽然没什么能耐,高中也没毕业,但她不想被淘汰。

而且她发现,看书是一种逃离现实,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神奇方法。

当翻开一本书,她就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现在她是“爷爷”了,她终于能随心所欲地看书了。

爷爷认字,在那个年代还读过几年大学堂,所以兰舒肆无忌惮地在家看书并没有引起林秀珍的疑心。

不仅如此,兰舒还列了张书单,交给林秀珍去买,上头写的都是自己一直想买却舍不得掏钱的书。

林秀珍盯着书单直皱眉头,“爹啊,您还看《简·爱》啊?”

兰舒躺在摇椅上慢悠悠地忙着,“咋?看书难不成还要分男女老少啊?”

“可您这写的,《过把瘾就死》《我是你爸爸》,这也太......”

兰舒眼睛一瞪,“太什么?让你买就买,咋的你不想买啊?那我走的时候把你一块儿带走......”

“别!”林秀珍忙不迭地把书单随意折了几下,塞进兜里,“我也没说不买啊,我是想着等建国回来骑车去,不然走着去太远了。”

兰舒把手里的《孙子兵法》往脸上一扣,闷声闷气地说:“不急,买了就行。”

现在买王朔的书可以送文化衫,她一直都想买。

说实话,她倒也不是对王朔的小说有多痴迷,纯粹是相中了那件文化衫。

“别理我,烦着呢”“我是流氓我怕谁”“跟着感觉走”“我吃苹果你吃皮”“挣钱真累”等等,这些都是印在文化衫上的王朔式语录。

她最想要的就是“跟着感觉走”那件文化衫。

没出事之前的她,就是太不跟着感觉走了,所以才活得那么累。她知道那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她总是一直在压抑内心深处的本我,不敢将真正的自我展现在众人面前。

她不敢,是真的不敢。

她不能,也是实实在在的不能。

家里的担子她要扛在肩头,她要真做自己了,这个家该怎么办?她不能那么自私。

现在看来,自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屁事没有。

她是老三,上面有爸有妈还有两个姐姐,凭啥让她扛?

中午的时候,兰建国骑着自行车进了家门,车还没停稳,林秀珍和兰馨便迎了上去。

三人匆匆闪进东屋,关上门悄声嘀咕了好一阵子,随后兰馨就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林秀珍几步跨上自行车,朝着躺在摇椅上的兰舒扯出个小脸。

“爹啊,我这就去给您买书。”

兰舒抬起眼皮,“别忘了我要的那件文化衫。”

林秀珍嘴角抽了抽,她现在开始有点相信兰馨的话了,面前这人还真的有可能是兰舒在故意折腾人。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嘴上依旧答应得好好的,“好嘞,放心吧。”

中午饭是兰馨做的,兰舒双手环胸,倚在门框上打量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公主居然亲自下厨了。”

兰馨心情大好,嘴里哼着歌,手里拿着水瓢不紧不慢地往锅里添水。

面对兰舒的冷嘲热讽,她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没有一丝怨气。

“兰舒啊,你爱装就装吧,别说装五天,就算装五十天,五百天,我都奉陪。”

兰舒狐疑地眯起眼睛,“咋了?你活不过明天了?”

“你!”兰馨好心情瞬间全无,“你嘴上积点德吧。”

“我又不像你那么缺德,我积什么德。”

兰馨狠狠瞪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哼起歌来。

兰舒觉得事有蹊跷,但又一时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的几天,兰馨一直在家里住,没有回厂宿舍,白天也不上班,就在家里守着。

每次兰建国一回家,他们几个便钻进屋里,关上门开小会。

兰舒懒得理会,这几天她都沉浸在书的海洋里无法自拔。

林秀珍给她新买的六本书,她没日没夜地看,不到四天就都看完了。

幸福的生活总是很短暂,第六天一大早,西屋的房门“砰”地被撞开。

兰舒还在睡梦中,就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

“睡什么睡!赶紧起来做饭!”

此时天还蒙蒙亮,鸡都没打鸣。

兰妮先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嘟囔:“妈,一大早的你这是干啥呀!”

“我能干啥!你爷说五天过后就走,今天第六天了,你爷走了,你姐也享了这么多天福,是时候起来干活了,该咋样还咋样!”

兰舒被吵得头疼,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又被林秀珍一把掀开。

“赶紧起来做饭,你弟一会儿就要去上学了。煮三个鸡蛋,给兰涛带俩,兰妮带一个。”

兰舒一脚踹开被子,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你是不是有毛病?”

林秀珍一怔,“爹,您还......还没走吗?”

“你都能起来叫我,自己就不会做?我才手术完多久?没见我脖子上缠着纱布呢?家里的人都死了?断手断脚了不会做饭?就非得等我一个人伺候?”

听到这话,林秀珍先是一愣,随即暴跳如雷。

“你跳个河还给你跳出功来了?我看你嗓门挺大比家里的牛力气还大!伺候了你五天,你还真当自己是祖宗了?赶紧给我滚起来做饭!”

兰舒把枕头一扔,“谁做谁做,我不做!大不了全家都饿死,省得收尸了。”

林秀珍气得青筋暴起,抬手就要扇过去。

“你个死丫头片子,大清早的说什么丧气话!”

“出去!”兰舒把头一歪,让林秀珍的巴掌落空了。

她把枕头摔在地上,“我告诉你林秀珍,家里的饭以后谁爱做谁做!以后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就要看书!心情好了我可以帮你一把,要是我惹不高兴,谁都别想让我动一下!”

林秀珍死死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圈一红,转身摔门而去。

兰舒气得呼哧带喘,脑瓜子都嗡嗡的。

兰妮悄悄爬下炕,捡起枕头拍了拍放回原处,轻声说:“姐,你可能没班上了。”

“啥玩意?”

兰妮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些,“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昨晚半夜我起来尿尿,路过东屋的时候听咱爸咱妈研究让二姐去汽水厂报到的事呢。”

兰舒的心瞬间凉了,“还说什么了?”

“我就听到这么多,要不你直接去问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