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吃饭

发布时间:2025-05-13 12:21  浏览量:24

“许久不见,忙些什么?”友人问。

“读书。”我答。

友人便显出不解的神色,眼睛斜睨着,嘴角微微下撇,大约是以为我在说谎罢了。

然而我确乎是在读书,虽然这回答在他们看来,或许比“吃饭”还要荒谬。这使我想起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又想起苏轼的“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古人将读书与饮食并论,原是有深意的。

“吃饭怎么办?”友人又问。

“读书吃饭。”我答。

于是席间便浮起一片笑声。这笑声里藏着现代人的困惑:读书竟能当饭吃?他们大约忘了,孔子曾言“君子谋道不谋食”,却又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看似矛盾,实则道出了生存与生活的分野。出版大咖们继续推杯换盏,谈着印数、码洋、渠道,嘴里吐出的数字在空中碰撞,发出金属般的声响。我坐在其间,如同陶渊明笔下“不求甚解”的五柳先生,只是今日之“五柳”,怕是连“箪瓢”都难以为继了。

平日里,为了糊口,我也曾说过许多言不由衷的话。这让我想起韩非子所言“巧诈不如拙诚”,又想起庄子“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的叹息。

每说一句违心之言,便觉得心上多了一道裂纹,久而久之,这颗心竟如干涸的河床,龟裂得不成样子了。李贽在《焚书》中写道:“人之失真久矣”,今人又何尝不是?

说谎是有害的。这“害”不似刀剑加身那般立竿见影,而是如慢性毒药,一点点侵蚀魂灵。王阳明说“致良知”,但在这功利至上的时代,良知倒成了最先被典当的东西。为了几两碎银,人竟将自己活成了一则谎言,岂不可悲?这让我想起龚自珍的“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古今文人的困境,竟如此相似。

而读书则无害。无论好书坏书,至少读书时不必说谎。黄庭坚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我倒觉得,不读书时最可怕的不是面目可憎,而是渐渐习惯了说谎时的嘴脸。朱熹谓“读书须知出入法”,今人却只知“出入”账本,不知出入心灵。

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寒暑。曹操《短歌行》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亦言“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而一卷在手,一餐在桌,看似平淡,却最是真实。张潮在《幽梦影》中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今日读书人,却多在隙中窥利,连月光都看不见了。

席散人归,出版大咖们钻进轿车,奔向下一场应酬。我地铁回家,想起陆游“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的诗句。去往地铁的路上,路过一家尚未打烊的书店,橱窗里新书旧籍杂陈,恰如李清照所言“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路灯下,那些书脊上的烫金文字闪闪发亮,仿佛在向我眨眼。我忽然想起儿时第一次读懂一本书的喜悦,那种纯粹的快乐,后来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了。这快乐,大概就是孔子所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的境界吧。

读书吃饭,吃饭读书。这简单的循环里,藏着对抗世间虚妄的法子。曾国藩在家书中写道“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今日看来,这“春意思”恐怕就是读书时的那份赤子之心。

内卷的齿轮咬合再紧,谎言的网罗张得再大,人终究可以退守这一方净土——一张书桌,一碗白饭,足矣。正如苏东坡所言“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

书页翻动的声音,筷子触碰碗沿的声音,在喧嚣的世上,这些微响几乎要被淹没了。但于我,却是最清越的生命之音。这声音,应和着千年前杜甫“读书破万卷”的吟咏,也应和着现代人灵魂深处那份不肯泯灭的渴望。

或许正如钱钟书所说:“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那么吃饭读书,不过是在书写自己的注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