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九成宫 再读醴泉铭

大约在七年前，也是一个初夏时节，到距宝鸡九十多公里之外的麟游九成宫去寻访九成宫，观摩《醴泉铭》。

寻访九成宫，观摩《醴泉铭》，是自己多年来的夙愿。作为一个资深的书法爱好者，不可能不知道《九成宫醴泉铭》。自小从开始喜欢书法伊始，就迫不及待的买了本不知翻刻了多少遍是真是假的小册子，也像模像样的临摹着，品味着，体会着，然而，这部被誉为“楷书之极则”，“正书第一”，“清和秀健、古今一人”的楷书铭文，因其点画过于精致，结字过于险劲，疏密对比过于强烈，坦率地说，尽管很多次下决心准备认真研习，但苦于没有名师指点，仅靠个人领悟，多年来始终没有长进，仅得皮毛而不得要领，不得已放弃了。但是，这并没有让我放弃对《九成宫醴泉铭》的喜爱，就像攀登一座名山险峰、逾越一条大江大河，尽管地势险要，山崖陡峭，水湍急，无法逾越，依然渴望站在它的脚下，期望感受它的高耸屹立，奔腾不息，也渴望着到它的源头去寻访，溯访它最初的起源和本真。于是，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去一次麟游县城，去探究九成宫的遗址，拜访醴泉铭，了却一个书法爱好者长久以来的夙愿。

那次的寻访给我的体验很好，尽管九成宫早已荡然无存，但遗址还在，现在在原址附近新修了一个“九成宫景区”。这是一组重点突出，左右对称，高低参差，错落有致而又自成一体的建筑群落，闻名遐迩的九成宫醴泉铭石碑就坐落在景区的碑亭内，傍水面川，平地筑台，巍然高耸，华贵庄严，古朴厚重，气势恢宏，花团锦簇，环境优雅，感觉不虚此行。

也就在那次，我才知道，原来西安碑林的《九成宫醴泉铭》并非原碑，是根据宋代拓本复刻而成。当然，景区内的石碑也不是原碑，原碑现存于麟游县博物馆。现存的石碑是宝鸡著名书法家任步武先生历时六年修复的版本，基本保留了欧体“方整险绝”“刚劲婉润，法度森严”的神韵，其历史地位和文化意义仍然很高。

也就在那次，我近距离仔细观摩了这块“瘦硬清寒，高华浑朴，法方笔圆，神气充腴，能令王者屈膝”，也饱含欧阳修毕生心血的石碑，感受到千年以前那段不同寻常的历史气息。回来后，写了篇万字长文《风雨九成宫》，饱含激情地描写那座浓缩着千百千百年激荡风云变幻的宫殿，刻画那座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书法石碑，传颂君臣间共商国是言无不尽的政坛佳话，也想通过这篇文章，让世人知道，尽管当年的崇楼华堂都沦落为草泽之地，峨冠博带也早已零落成泥，然而，那一杆竹管毛笔书写的文章，那一行斧凿刀刻的碑文，却仍在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流传千古。

不出意料，这篇文章得到了很多人的称赞，阅读量也达到了数千次，很多朋友也进行了转发，对宣传宝鸡、推介麟游也算是自己的一点贡献吧。

当然，那次的寻访以及写的那篇文章也留了很多遗憾，只是浏览了景区，观摩了石碑，没有仔细拜读这篇饱含着一代忠臣良相谆谆之情的文章。时隔七年之后，我再一次驱车前往麟游，再一次寻访九成宫，重读《醴泉铭》，与古人进行对话，感受千年以前的文脉气息。

车行在渭北高原广袤的田地上，但见田堰层叠、恢弘深沉，两侧白杨树笔直如卫兵，新叶被晒得油亮，槐树正将雪白的花串垂到路肩，青黄相间的穗浪一波波推向天际。一阵凉风透过车窗袭来，吹在脸上胳膊上，很是惬意。黄土高原如此的博大深沉，又如此的舒展柔曼，让人不得不发出对这片高原深蕴不露的神奇伟力的感慨。在这样一个轻絮舞风、蜂蝶带香的初夏时节去寻访，是多么的心旷神怡、令人神往啊。

在这次的寻访中，我不像上次那样，着重体会欧阳询的书法精妙，而是把重点放在了魏征的这篇文章上，结合碑亭墙上的注解，仔细拜读了这篇文章，细心揣摩魏征当年的心思，体会这篇文章的奥妙。

曹丕曾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意思是在有限的人生中，追求富贵荣华或者及时行乐都是短暂的，只有文章可以垂名于千古，不受时间的限制，是说写文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与治国理政密切相关；同时也说明没有一篇文章是随便写的，都是有目的的，是为政治服务的。白居易也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意思是任何一篇文章或者诗歌，都是在抒写人生、关注现实，都是在反映人民的悲欢、时代的风云，成为裨补时阙、塑造民族灵魂的丰厚滋养，如若脱离现实、远离人民，执迷于泥古，过于重视法度格调，雕章镂句，终难有大的文学成就，也说不上有多少历史价值。我以为，魏征当年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肯定也是怀着“经国之大业”“文章合为时而著”这样的理想的，也想通过这篇文章，达到一些政治上的目的的。

原文网上都有，就不贴出来了。

通读这篇文章，感觉魏征主要讲了三方面的意思。

一是记述写这篇文章的来意，“秘书监检校侍中钜鹿郡公臣魏徵奉敕撰。”描写仁寿宫（九成宫）的巍峨壮观，富丽堂皇，“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栋宇交葛，台榭参差。”同时也批评隋文帝当年修葺这座宫殿时的奢侈，“观其移山回涧，穷泰极侈。”

二是回忆太宗皇帝当年的文治武功，“皇帝爰在弱冠，经营四方，逮乎立年，抚临亿兆，始以武功壹海内，终以文德怀远人。东越青丘，南逾丹徼，皆献琛奉贽，重译来王，西暨轮台，北拒玄阙，并地列州县，人充编户。”由于太宗操劳过度，积劳成疾，“遗身利物，栉风沐雨，百姓为心，忧劳成疾，同尧肌之如腊，甚禹足之胼胝，针石屡加，腠理犹滞。”原本群臣的请求太宗修建行宫，考虑到不要过于劳民伤财，所以就在原来仁寿宫的基础上，稍加修缮，“杂丹墀以沙砾，间粉壁以涂泥，玉砌接于土阶，茅茨续于琼室。”也是汲取了前朝由奢侈而败亡的教训。

三是记述醴泉的来历，“上及中宫，历览台观，闲步西城之阴，踌躇高阁之下，俯察厥土，微觉有润，因而以杖导之，有泉随而涌出，乃承以石槛，引为一渠。其清若镜，味甘如醴，南注丹霄之右，东流度于双阙。”接着引经据典，说只要圣上能赏罚分明，符合社会规范，醴泉就会喷薄而出，辅佐明君。然而太宗皇帝胸怀谦逊，并不认为醴泉的出现，是由于自己的圣明，这是上天显示的祥瑞，也是圣上的盛德。自己作为史官，如实陈述，写成铭文刻碑。

坦率地说，作为一篇奉敕撰写的文章，说白了就是一篇拍马屁的文章，对于像魏征这样的成熟老练的政治家来说根本没有难度，然而，魏征之所以能以前太子李建成的太子洗马，最后成为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掉李建成上位的太宗李世民的心腹铮臣，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靠的不全是溜须拍马的功夫，而是绝对有治国理政的水平和能力的。魏征为人性格耿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不退缩屈服，以赤诚之情、肝胆之心倾力相助太宗皇帝。而太宗皇帝不因他是前太子重臣的身份而猜忌他，疏远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君臣勠力同心，大唐王朝才能从隋末的一片狼藉中迅速崛起，不仅恢复了生产，而且扩大了疆域，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又一个盛世。

具体到这篇《九成宫醴泉铭》，里面的内容不全是赞颂皇帝受命于天、经营天下、文治武功、政通人和的虚词浮藻，而是在字里行间巧妙地插入了心忧天下、居安思危、治不忘乱的观点，既是对皇帝的诤言劝谏，又给后世治国理政留下了一笔可资借鉴的精神财富。悉心领会这些贯通古今的真知灼见，对于丰富今人的政治智慧大有裨益。

往事越千年。随着中国政治经济社会中心的东移，西安乃至整个陕西无可避免的衰落了。作为皇帝的离宫，九成宫也不可避免地被废弃、坍塌，变成了一个遗迹，成为后人凭吊的对象。而这篇《九成宫醴泉铭》，千百年之后，很多人只知道它是“结构谨严，风神遒劲，于右军之神气骨力两不相悖，实世之珍”的书法作品，又有多少人还知道它的内容和表达的观点呢？当一篇文章被刻在石头上，千百年来被无数人顶礼膜拜、揣摩学习，这究竟是书法家欧阳询的幸运，还是作者魏征的悲哀呢？

短暂的寻访结束了，但我久久不能平静。魏征之所以能成为犯颜直谏的典范，离不开太宗皇帝纳谏如流的决心，离不开他借古喻今，鉴古资今，循循善诱，举一反三，见微知著的进谏方式，更离不开他忠心为国，不夹杂私念，“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荡胸怀。君臣携手，戮力同心，定能无往而不胜。只可惜，有这样胸怀的君王、有这样能力的铮臣，在现实中太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