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杪辞:听雨眠

发布时间:2025-05-10 05:07  浏览量:17

夜半时分,我被雨声惊醒。

起初只是窸窣的微响,像蚕食桑叶的动静,后来渐渐绵密起来,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发出清越的声响。我披衣起身,撩开纱帘,一股潮湿的凉意便扑面而来。暮春的雨,总是这样,带着将尽未尽的花香,又掺着几分初夏将至的暑气,暧昧不清地悬在季节的缝隙里。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不知怎的,陆游的诗句便浮上心头。虽然时节已过了卖杏花的光景,但这份听雨的闲情,古今想来并无二致。我倚在窗边,看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交织成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儿时江南的外婆家,也是这样梅雨季节的深夜,被雨声惊醒后,偷偷爬起来看天井里积水成洼,数着雨滴在水面画出的圆圈。

那时的雨似乎更绵长些,能接连下上十天半月。青砖墙根会长出绒绒的青苔,木格窗棂会渗出深色的水痕,连被褥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潮气。母亲总要在这样的天气煮一壶老白茶,说是祛湿。

茶香混着雨气在屋子里氤氲,父亲便捧着本线装书,用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官话念些"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之类的句子。幼时的我哪里懂得这些诗句的深意,只觉得那抑扬顿挫的调子,和着雨打屋檐的节奏,是世上最安神的催眠曲。

窗外的雨势渐急,打断了我的回忆。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正巧打在窗台那盆单瓣茉莉的花蕊里,颤巍巍地悬了片刻,才不堪重负地滑落。这株茉莉是去年初夏买的,熬过了寒冬,却在春暮发了疯似的抽枝长叶,如今已蔓出小半个窗台。嫩绿的新叶上沾满细密的水珠,在夜色里闪着微光,像撒了一把碎钻。

天色微明时,雨转小了。我索性不睡,煮了壶陈皮普洱,坐在临窗的藤椅上看天色由黛青转为蟹壳青。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偶尔被风吹斜时,才会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天光,像铺了一地碎镜子。早起的老伯推着早餐车经过,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脆。

后院的蔷薇经了一夜雨水,倒愈发精神了。深红的花瓣上滚动着水珠,重瓣的品种尤其可怜,雨水积在层层叠叠的花心,压得花朵低垂着头,像醉酒的美人。倒是一旁的单瓣野蔷薇洒脱,雨水来了便任其洗刷,风过了又昂首挺胸,自有一番不羁的风骨。我想起李清照那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暮春时节的雨,可不就是专门来催花辞树的么?

风忽然转了向,把雨丝吹进窗来,沾湿了我的衣袖。这风也古怪,明明是暮春的风,却带着初夏的暖意,拂过皮肤时,凉中带温,像小猫的舌头。院墙外的槐树被风吹得摇晃,雪白的槐花便纷纷坠落,有的落在青苔上,有的浮在积水里,还有几朵竟乘风飞进了我的茶杯,在茶汤上打着旋儿。

午后雨停了片刻,云层里漏下几缕阳光。我拿了把竹帚去扫院中的落花,却发现那些被打落的花朵早已与泥土混在一处,分不清哪些是今朝的,哪些是昨日的。只有香气还在,被雨水浸泡过后,反而更加浓郁,甜中带苦,像极了这个季节特有的惆怅。

傍晚时分,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翻检旧书箱,找出一册受潮的《纳兰词》,纸张已经泛黄,有些字迹都晕开了。随手一翻,恰是那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手指抚过"赌书消得泼茶香"那句,忽然怔住——这不正是我记忆里父亲念诗、母亲煮茶的情景么?原来这暮春听雨的情怀,早在那时就已种下。

夜色渐深,雨声又密了。我躺在床上,听雨点敲在不同材质上奏出的交响:脆的是打在瓦上的,闷的是落在泥土里的,沙沙响的是拂过树叶的。偶尔有风掠过,所有的声响便掀起一阵小小的波澜,而后又恢复原先的节奏。这雨声听久了,竟像是有催眠的魔力,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半梦半醒间,忽然想起今日在旧书里看到的一句话:"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但此刻的我却并不觉得愁,反而有种释然。暮春的雨,原就是来为春天送行的。它洗去残红,润泽新绿,在不知不觉中,已将季节的权杖交给了初夏。

睡意渐浓,雨声渐远。我知道,当明天早晨醒来,窗外的世界必定又绿了几分。而这一夜的雨声,会化作记忆里的一枚书签,夹在春秋代序的篇章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