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把诗意种在心田里

作者简介

逄春阶，山东安丘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大众日报高级记者。

留心，把诗意种在心田里

最近，我在读作家王川的散文集《灵岛之约》，发现他经常引用希腊诗人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的《爱琴海》，我感觉读过这个诗人的诗，但是就想不起是读过哪首。到书橱里查诗集，我忽然发现了他的《疯狂的石榴树》，觉得惭愧。我曾经在1996年第三期《风筝都》杂志发表过小说《疯狂的石榴树》，小说结尾，就是引用的这首诗。我怎么就忘得一点影儿都没了呢？我在心里感谢王川，是他唤醒了我，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位诗人，重新拥有一首诗。

为了“惩罚”自己，我专门搜到了青年朗诵家晓辉朗诵的《疯狂的石榴树》，连续两周，我每天早晨听几遍，最后都能背诵了。在一遍一遍聆听中，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为什么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被誉为“饮日诗人”。《疯狂的石榴树》中关于太阳的意象，我过去是忽略的，而通过反复聆听，我忽然发现了，埃利蒂斯通过超现实的语言技巧，将太阳的物理属性转化为感官体验。例如：“告诉我，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在世界中央用亮光撕碎魔鬼险恶的云天，从东到西铺开白日的桔黄色衣领，上面绣满了黎明的歌声？”“当黎明以胜利的震颤在天空中高举它的旗帜。”将视觉与听觉结合，使太阳成为多维度的存在，既具象又抽象。这种语言实验打破了理性逻辑的束缚，呼应了太阳作为“超自然光华”的象征。太阳在希腊神话中常被视为神性的象征，而埃利蒂斯将其转化为对人性尊严与自由的隐喻。在1979年诺贝尔奖颁奖仪式的演说中，他提到“双手捧着太阳而不炙伤”的任务，暗示诗人需将神性光明转化为人类可感知的精神力量。

我想，无论对一首诗来说，还是对一本书来说，必须留心才能拥有。不留心，即使看一百遍，也不是你的。早年，著名哲学家熊十力先生给他的学生张中行有个忠告：“每日于百忙中，须取古今大著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寻玩义理，须向多方体究，更须钻入深处，勿以浮泛知解为实悟也。”熊先生的告诫，就是要对古今大著“留心”，而且要每天留心，不间断。

语文教育专家、长期致力于读写一体化语文教育的张国钟写过一篇文章《语文，别有一种学法》，我读了很受启发。在他看来，语文学习应该遵循“少、慢、差、费”的规律。“少”，就是每次少读一点儿、少写一点儿，读就读懂、写就写好，别贪多嚼不烂。他特别提醒一定要搞清楚多和少的辩证关系。十篇文章读一遍，是多；一篇文章读十遍，不也是多？十篇作文写一遍，是多；一篇作文改十遍，不也是多？

张国钟特别强调了“慢”，就是学习进度慢一点儿，阅读速度慢一点儿，写作慢一点儿，给自己留下体会、琢磨的余地。这让我想起清初书法教育家冯班曾说过的话：“余教童子作书，每日只学十字，点画体势须使毫发毕肖，百日以后便解自作书矣。”为什么不多教几个字？就是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嚼”，“嚼”烂了，烂熟于心，每一笔都送到家，然后咽下去，成为自己的血肉，他日写起来自然就娴熟无比。

“差”呢，是“差别”的“差”。张国钟认为，语文学习是个性化十足的事儿，除了基本的思维方法、文章框架和修辞技巧，剩下的全是个性化的问题。古今中外，不同文体，基本都是这个道理。即便是个性最不明显的说明文，不同作者会有不同风格和方法；同一作者针对不同读者，有不同写作目的时，也会有不同的风格和方法。因此，要根据自己的喜好，做出不同的选择。这就是个性化的语文学习。

关于“费”，张国钟的看法是：费点儿心，用点儿情。语文学习，除了智商，还需要情商。阅读和写作中，不调动情感参与，全身心投入，是不能准确把握文章丰富内涵、充分表达自己思想情感的。

张国钟先生的“少、慢、差、费”四字经，要我说，就是“留心经”，就是把心留住。心很难留住，往往飘飘忽忽，不知所向。比如，身心不宁地看一本书，一晚上看完，但是次日醒来，好像没看，什么也没记住。为什么？心不在焉。好像捧着本书，其实呢，心生了腿，到处乱跑，心也生了翅膀，到处乱飞。留心，心要静。

人只要留心，都能有所得。书法家顾亚龙有一次对他的学生说了这么一句，让我捕捉到了。他说：“不用减肥，细嚼慢咽，肚子就减了。”看似大白话，细细琢磨，顾先生说的是养生，其实也是在说留心，留心吃相。

《论语》中孔子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杨伯峻先生翻译为“粮食不嫌舂得精，鱼和肉不嫌切得细”。精了细了，胃就少了消化的负担，也有利于营养的吸收。这样的咀嚼，避免了暴饮暴食，达到了节食的目的。另外，感受咀嚼时脸部每一块肌肉的运动，还可以锻炼大脑。如果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势必吃得大腹便便，看起来是富态了，不过是虚胖，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当然，对快餐性的精神产品，用不着“细嚼慢咽”，可以浅尝辄止。在这上面“细嚼慢咽”，是浪费时间。而对于经典，那真得下“细嚼慢咽”的功夫。比如读书，眼扫过去了，却没入心，囫囵着咽下去，根本没有刺激味蕾，自然尝不到滋味。只有你留心了，琢磨了，才能得到作家苦心营造的境界。

“细嚼慢咽”，不难，动动口齿而已。可是顿顿“细嚼慢咽”就难上加难。面对丰盛大宴，大快朵颐，细啊、慢啊，都置之脑后，一股脑儿地往肚子里塞，饕餮相暴露无遗。我就想，营养学家反对快餐，鼓励吃粗粮，一方面是因为快餐热量高，更重要的是，粗粮因为咀嚼起来费时费力，更容易让大脑有饱的感觉，吃粗粮，是逼着人“细嚼慢咽”。

我上大学时，爱泡在图书馆里，一本一本地抢着读，后来反思，这是“虚假勤奋”，或者叫“虚荣下的勤奋”，跟同学们比谁读的书多，其实只是记住了书目而已，连浅阅读都算不上。把读书等同于“完成任务”——追求数量、打卡记录，却很少真正消化内容。这种阅读容易陷入自我感动，却难以内化为认知。读书要留心，必须有问题意识，经常问问，这本书的核心观点是什么？哪些内容颠覆了我的认知？是否有值得实践的启发？要保持批判性思维，作者的观点是否有逻辑漏洞？论据是否充分？

那么，读书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我觉得，是让思想流动起来、活跃起来、敏锐起来。这就需要开放视野。围绕一个主题读多本书，对比不同作者的视角；用其他领域的知识或现实案例检验书中理论，来个跨界验证。若只读符合自己价值观的书，会强化偏见；只读轻松易懂的畅销书，可能错过深度思考。要提醒自己，每年挑战一两本“难啃”的经典（如哲学、科学原著），主动接触与自己观点相左的书籍，拓宽思维边界，有意识地磨砺自己思维的牙齿。而这一切，都需要留心。

回到《疯狂的石榴树》，因为我认真咀嚼了，体味了，也就对诗有了较为透彻的理解。这首诗，太阳的意象超越了传统自然描写的范畴，成为融合光明、生命力、神性与反抗精神的复合象征。它既是埃利蒂斯对希腊文化原型的继承，也是他对现代性困境的诗意回应。通过太阳与石榴树的互动，诗人构建了一个“光明的迷狂”世界，呼吁人类在理性与感性的平衡中，追寻生命的尊严与自由。

读书如登山，有人追求登顶的速度，有人享受沿途的风景。关键在于清楚自己为何而读，并在过程中保持清醒。比如，花费几天时间读一首诗，如果真正悟透了，其实是很划算的。因为这首诗已经像种子一样，深深地种在了你的心田里，已经属于你。这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吗？

篆刻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