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记》读生死
发布时间:2025-05-07 00:59 浏览量:7
三十年前,于市井书摊偶得一套五册《史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九二年文白对照版。烫金题签早已斑驳,惟余太史公三字仍泛金光。去年整理藏书,这部旧籍归入玻璃橱柜,擦拭时恍然惊觉时代墨香已隔着两千载光阴。遂自今岁窗下重读,太史公深意浩如烟海,字里行间千思万义,此处仅舀“生死”瓢饮。
一、生之荣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史记》无此内容)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见《汉书·报任安书》,这句话锋利剖开了世俗荣衰的表象。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司马迁因替李陵兵败投降之事辩护,触怒汉武帝,被处以宫刑。他并非仅为“保命”,而是“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彼时长安街头,定有人嘲笑他“贪生畏死”,却不知这颗匍匐在尘埃里的灵魂,将以残缺之身,构筑起比武帝宫殿更巍峨的精神殿堂。他遍历名山大川,考信六艺旧闻,让五帝的传说在竹简落笔成史,让列国的纷争在江山更迭中潺湲成河。后人将《史记》的竹简在烛火中次第展开时,帝王将相的赫赫威仪,终究难抵一个史官笔端的良知。
“若伯夷者,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我以为,太史公当不是为旌表某种过时的道德,而是要让后人看见:生之荣,可不是什么钟鼎玉食的喧嚣,该是面对抉择时,俯仰无愧的坦然。
首阳山薇菜年年生长,这对兄弟的形象读之渐渐透明。世人皆笑他们“不食周粟”的迂腐,而他们用饿死首阳的决绝,守住“义”的内涵,即在面对抉择时那份俯仰无愧的坦然。但司马迁在篇末以“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质疑天道无亲,是否又暗示反思 “善有善报”传统道德,在此行文中难以兼顾,暂而不论。
生有生的荣耀,而死也有死的哀荣。《史记》中记录了生时坚守大义的人物,也描绘了死亡面前的精神形象
二、死之哀
让诸侯"膝行而前"的西楚霸王,最终在乌江畔自刎而死。他的葬礼或许算不上“哀荣”——刘邦仅以鲁公之礼葬项羽。司马迁写项羽,没有回避他的刚愎自用,但让垓下的夜风卷着‘四面楚歌’的悲怆,穿过两千年光阴,让英雄末路的叹息盖过胜者的凯歌。”
纵观《史记》的字里行间,死亡不是丈量是非成败的标尺。
《史记》中的刺客精神:荆轲与豫让。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颠覆功利史观,以荆轲、豫让之死铭刻精神丰碑。
荆轲的践诺之死。易水送别,“变徵之声”泣泪,“羽声慷慨”瞋目(《史记》),音乐意象外化赴死心志。荆轲刺秦非为忠君,而是报太子丹知遇之恩(“不欺其志”)。秦殿上,秦舞阳“色变振恐”,荆轲“顾笑”解围,以戏谑超脱定格“终已不顾”的决绝。
豫让的尊严之死。豫让为报智伯“国士之遇”,漆身吞炭两刺赵襄子。虽未成功,却以“斩衣三跃”完成象征性复仇,自刎践诺。面对赵襄子质问,他直言“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将个体情义凌驾于世俗忠君之上。
“失败者”的惨烈死亡,凸显“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超越,司马迁赋予了比某些帝王的"山陵崩"更具震撼力,因为这些“士”比王后将相更有超越功利的真心。
元狩四年(前119年),李广随卫青出征漠北之战。卫青因迷信李广"数奇”(命运不吉),遂调李广并入右将军赵食其部,命其从东路迂回。因缺乏向导,李广部迷失道路,未能如期会师。战后,卫青遣长史持干粮(糒)与酒(醪)至李广军中,问责失期缘由。李广慨叹: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馀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
《史记》载,他曾以百骑疑兵退匈奴数千骑,匈奴号之'飞将军”,避其锋芒数岁不敢入右北平。李广的死,终究不会惊动长安的太庙,太史公却让"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流传千年。为他立传时,特意记下"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的细节。所以我想,哀荣,无关乎谥号的褒贬,无关乎葬礼的规格,先是在百姓眼角的泪痕里,而后在青史竹简的墨痕间。
《史记》中这些人物的生死展现了不同的哀荣,而司马迁笔下更有一种崇高敬畏,体现了天地之间的生死。
三、自然之道
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生死观,更体现在司马迁的笔下对死的崇高敬畏。他写屈原投江,没有渲染“忠君"的伦理,而是用“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的评语,投影一个"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灵魂。屈原的生命如夏花般绚烂——他在《离骚》里织就香草美人的梦境,在郢都的废墟上唱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孤高;他的死亡若秋叶般静美,汨罗江岸边,他用纵身一跃,完成了对世俗的最终超越。让人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那个诗人。
崇高敬畏既存在于屈原式的精神升华,也显影于对酷吏暴政的冷峻审视。翻到《酷吏列传》,张汤制定律令,王温舒杀人如麻,司马迁冷笔如刀,记下这些酷吏“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的复杂评价。曾在长安街头呼风唤雨的酷吏,早已只剩冰冷的名字。张汤的府邸,也早就湮没在尘土中,王温舒的权势也必然是过眼云烟。"
《游侠列传》里的朱家、郭解,是世俗眼光中“不入于正义”的“匹夫之侠”,司马迁却以如椽大笔为他们正名:“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他痛斥权贵阶层“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的虚伪,却为“振人不赡,存亡死生”的布衣之侠立传旌表,对“人穷则反本”的人性光辉礼赞。太史公以“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的记载,何尝不是对专制皇权价值观的无声批判。”
所以,读着读着,就觉得什么权位的高低,什么寿命的长短,人之从容当是归去时仍留有精神余香。
四、向死而生
《史记》中多样的生死观,让我们看到生命规律的超越,从汉武帝与司马迁的不同结局中可见一斑。汉武帝耗尽国力封禅泰山,以为自己功业会永垂不朽。泰山之巅立起的丰碑,在风雨中会渐渐斑驳。长安狱中发愤著书的司马迁,却用一部《史记》,让自己的生命挣脱时间的桎梏。读《五帝本纪》时,看见的不是神化的帝王,看见的是“迁徙往来无常处”的部落首领;读《货殖列传》时,看见的不是“重农抑商”的教条,看见的是“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的人性。
我想,中国人生死观,说来说去,该是一份重量,或说是一份岁月的淬炼中凝结成的精神种子。而种子的发芽能力,伯夷叔齐是“义”,屈原是“忠”,游侠是“信”,这些被《史记》记录的品质,早已超越了个体的生死,成为文明的基因。至此,好像读懂司马迁为何在《太史公自序》中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或许他要做的,本就不是为帝王将相树碑立传,当是是为人的精神世界立起一根衡量价值的标尺,故此“成一家之言”的抱负,成就《五帝本纪》对部落迁徙的客观记录,成就《货殖列传》中对人性欲求的深刻洞察。
回望历史,从《史记》的字里行间,抑扬顿挫,都是太史公的心跳。他写尽了王侯将相的兴衰,却在自己的生命里,践行了“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箴言。生如朝露,死若尘埃,惟精神回响穿越时空,在文明原野不断递阶催发新绿。而这,与生死无关。
如开篇所述,本文不作考镜源流之辨,只以拙笔覃思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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