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文:施蛰存旧藏,亦或精心又粗糙的伪造?

发布时间:2025-04-25 19:15  浏览量:16

刘尧民撰《废墟诗词》,三卷,民国廿八年云南财政厅印刷局排印本,2025年购入。

刘氏是左翼学者,不以新诗闻名。至少就新文学而言,他的作品没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不过书本身有趣味:这是新旧之交的“缝合怪”,卷上为新诗,卷中为古近体旧诗,卷下则是词

书前有刘尧民自己的序言(标点为本文作者加):

结集年来所为诗词,都为一册,取第一篇诗名名曰废墟。其中新诗七篇,为十八九年所作,旧诗与词之大部分,皆为三年前病神经衰弱时所作。病中涉笔,有同梦寐,无印行之价值,况当国难日亟、山河变色之际,不能为抗战之前奏,而为此有病之呻吟,更无付梓之理由。忽见悟善社同人,正印行洞宾临济之鸾笔诗词。念彼神仙之辈,尚可灾梨,我血肉之躯,亦得祸枣。遂印成书。然而促成之者,老友孙东明之力也。是不可以不谢。二十七年九月,刘尧民识。

真是一篇精巧辛辣的杂文,比他的新诗写的好多了,且能看出左翼本色——虽然文中提到,此书刊行是靠了云南财政系统“四大金刚”之税务局长宣威名士孙东明的帮助。孙氏是大官僚,和刘尧民一样都在文革期间遭难去世,但也是藏书家,旧藏今在云南省图书馆。寒斋所藏其他抗战时期云南印行的线装别集,如民卅二年剑川赵氏石印本《小鸥波馆词钞》,虽有龙云、李根源题署,但印刷粗糙,面貌远逊《废墟诗词》。可知孙氏出力不小。当然,此书印制也有仓促的错误,有几页版心居然把“废墟诗词”误为“废废诗词”

不读此文,难以想象悟善社居然到抗战时期,仍活跃于西南大后方。毕竟这是民初的老古董,早被南京政府封禁,连《花随人圣庵摭忆》都说是“十二三年前”的旧事。刘尧民是会泽人,简单搜索,还真能为他的讽刺找到注脚:卞伯泽编著《会泽文化之旅》一书中,记载悟善社在会泽的活动有云:

救世新教,又称悟善社,大概于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传入会泽,教头为地方绅士张完白,社址在江南会馆吕祖阁楼上。有意思的是这个教总耶稣教、回教、儒教、佛教、道教五种宗教为一体,称救世新教,推八仙中的吕纯阳为五教宗祖。救世新教发展到抗日战争前夕,教徒有100多人,这种教除了进行悟善外,主要以降乩为玄,每月初一十五,设坛降乩。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为悟善社的社会,会期七天,主要是念经,为人超度亡灵,会期结束,设坛请神降乩,为被超度的亡人作批示。悟善社是一个封建迷信活动比较严重的组织,虽然后来自行解散,但在县城仍有一定影响。

话说回来,刘序所谓“旧诗与词之大部分,皆为三年前病神经衰弱时所作”,察其诗作,是实话,但也是托词。在“卓彼超人哲,病困思益苦”的吟咏外,其诗不乏与时事文坛相关的内容。如红九军团长征过会泽,前后六日,除大规模扩红外,几乎未生战事。但《废墟诗词》记载了刘氏在会泽的叔父“二十四年死于红军之役”的情况。据诗及注可知,刘叔“兴土木置田产,至老不倦”,显系地主;而又有“科长张某年六十余,亦同死是役”;且死亡地点在城西郊之姑娘坟。据此大略可知红军过境会泽时处决“反动头面人物”的细节

集中还有《文坛杂咏》一组,虽未注指向的对象,但大多直白,可以一窥这位当时正“从左翼退却”的文艺青年对作家们的看法,特别是“大革命一代”对郭老东渡、茅盾的牯岭时刻、郁达夫迁居杭州、丁玲被捕及失踪传闻等事件的态度。兹录如下(按语为本文作者加):

一 飘流南北老骑士,独臂神弓战莽原。

冷语捉人如鬼手,由来笔下少春温。

按:此诗刺鲁迅。

二 周氏机云各擅文,士龙风度独超群。

襟期潇洒尘寰外,苦雨斋头对夕曛。

按:此诗刺周作人。

三 高卧真如百尺楼,玲珑艳笔黯然收。

文坛自有登龙术,羡杀天才第二流。

按:此诗刺章克标。

四 甲骨遗文勤讨索,凤凰涅槃费沉吟。

可怜左翼前锋将,绝岛飘零贵吉金。

按:此诗刺郭沫若。

五 卓荦深藏世纪悲,沉沦而后更无奇。

美人醇酒西湖上,潦倒江郎才尽时。

按:此诗刺郁达夫。

六 风云郁勃汉江滨,撒手归来姓沈人。

奋笔裁成三部曲,独登牯岭度残春。

按:此诗刺茅盾。

七 姹女经翻色界狂,秘辛重写尽毫芒。

惜君生不逢天后,控鹤头衔艳二张。

按:此诗似刺张资平。

八 二竖憧憧进兔园,公安骸骨竟陵魂。

满村听说新平话,别有中郎却姓袁。

按:此诗似刺袁昌英。

九 咏絮才华得未曾,繁星读罢吟难胜。

诗心一缕清如许,飞上瑶台十二层。

按:此诗刺冰心。

海上丁玲系不回,至今生死费猜疑。

芳踪若在人间世,也应翩然化鹤来。

按:此诗刺丁玲。

以上,书说的差不多,该到正题:这册书,有一枚“北山楼文房”的钤印

拍卖方据此称是书为吴保初旧藏。实则此书出版时,吴早就故去,怎么可能收藏?而“北山楼文房”的印,施蛰存先生是用过的,且施著《北山楼词话》有云:

余在滇中识会泽刘治雍尧民,恂恂儒雅君子,以自刊《废墟诗词》三卷见惠。上卷新诗七首,中卷古今体旧诗一百四十三首,下卷词一百有四阕。新诗不脱旧词章窠臼,诗出入温李,词规杌南宋诸贤,皆互有瑕瑜,工力未纯,惟高处亦无愧作者。

当然,不能因此就认为此书是北山楼的旧物:印盖的很粗糙,且这个“巧合”很有些刻意,毕竟上文几乎是同代人对《废墟诗词》的唯一评论。除此之外,只有吴宓1940年1月18日日记说了一句《废墟诗词》“未为杰出”。

又翻了翻,此书确有原藏者的(或者流转中某位书商伪造的)痕迹。这位批阅者,于新诗不加注意,于旧诗稍有圈点,而词的圈点最多,并有几处评论。值得注意的是,《北山楼词话》选录《废墟诗词》作品5首:《眼儿媚》(“一庭微雨洒芳尘”)、《点绛唇》(“昨夜西楼”)、《太常引》(“芳笺六幅旧函封”)、《临江仙》(“记得双清前夜”)和《鹧鸪天》(“紫玉霏烟入太阴”);而本书批阅者选中的词15首,上述5首全部包括在内。这或许是批阅者选取佳作的痕迹,但也可能是作伪者造就的又一个“巧合”

和师友讨论:书上的印不好,字不好,内容也一般(“不侔”写作“不牟”,不知是否有这样的用法),似乎不像施蛰存的旧物。如果是作伪,则作伪者显然是基于《北山楼词话》精心做了一番布置,但落笔、钤印又粗糙,结果流转几次之后,新的卖方已经不识前人“苦心”,而写成“吴保初旧藏”,另成一段笑话。

行文至此,本来可以下一个“好好一本书,被作伪者毁了”的结论。但翻检历史拍卖信息,此书2014年即见于拍场,且那场拍卖集中拍出了一批施蛰存旧藏古籍。从其他拍品看,难辨真伪,或许为真。那么,此书是掺入真品群中的赝品,还是真就是施先生当年把章盖歪又草草写了几个不太好的字呢?只能将钤印及批阅笔迹的大图附于文末,求教于方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