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藏《湘乡小景图》系伪作考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宋宗室赵士雷所作《湘乡小景图》，曾为清代内府所藏。民国间，溥仪将包括它在内的一批内府书画偷运至长春。1945年长春解放，它被伪满士兵掠得。新中国成立后，归国家文物局。此时，它已经大部分残破。后拨交故宫博物院，被专家修复。

现在的《湘乡小景图》上，可见五人题词：

一、宋徽宗题：“□室士雷湘乡□□”。

二、明顾从德题：“嘉靖辛丑冬，以五十金得之黄茂夫氏。丹阳孙曲水定价。顾从德记。”

三、明项元汴题：“宋徽宗御题‘宗室赵士雷湘乡小景’。明墨林山人项元汴真赏。用原价购于长海顾氏。”

四、清谢淞洲题：“上距嘉靖辛丑一百九十五年，吴门谢淞洲得之。”

五、乾隆题：“水禽不一族，水草亦多般。相共潇湘阔，同游天地宽。嘉他宗室笔，题此画图端。颇具胞与量，辽盟胡乃寒。戊戌新秋月御题。”

鉴藏印有项元汴的“项叔子”“墨林主人”“子京珍秘”“子京父印”、 谢淞洲的“青笠绿蓑斋藏”,以及清内府“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乾清宫鉴藏宝”“古希天子”“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徵耄念之宝”“乾隆鉴赏”“嘉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等。

看上去，此画可谓流传有序，证据确凿，故被称为赵士雷惟一存世真迹。下面，对它自宋迄清的流传情况进行考察，以厘清其身世真相。

一、宋、元时期

关于赵士雷的生平、游历，传世文献能够提供的信息极少。他是否到过湖南，到过湘乡，均不可考。

唐宋时期，潇湘是热门绘画题材。唐代韩滉有《潇湘逢故人图》，五代董元有《潇湘图》、黄筌有《潇湘八景图》、宋英宗附马王诜有《湘乡小景图》。宋代《宣和画谱》中，与潇湘相关的画作就有六幅，其中赵士雷两幅，《湘乡小景图》和《湘浯晴望图》。《湘乡小景图》可能不是写实，而是在当时绘画潮流下的想像之作。

宋徽宗时成书的《宣和画谱》著录了包括《湘乡小景图》在内的赵士雷五十一幅画作，并介绍其绘画风格，云：“宗室士雷，以丹青驰誉于时，作鹰鹜鸥鹭、溪塘汀渚，有诗人思致，至其绝胜佳处，往往形容之所不及。又作花竹，多在于风雪荒寒之中，盖胸次洗尽绮纨之习，故幽寻雅趣，落笔便与画工背驰。官任襄州观察使。今御府所藏五十有一。”

《宣和画谱》是著录赵氏画作最全且最早著录《湘乡小景图》的文献。后世记录此图的文献繁多，《宣和画谱》是最早源头。《宣和画谱》著录赵氏画作中,含有“小景”二字的，除《湘乡小景图》，还有《春江小景图》。

也许在宋廷南渡后，官员、文学家、学者晁说之（1059-1129）曾见到《湘乡小景图》或《春江小景图》，因作《题公震小景》一诗云：

万古兴亡归白鹭，一时舒惨在青山。

与君都下太平日，岂料思君鼙鼓间。

“公震”为赵士雷字。“与君都下太平日”，宣和后晁说之断续任京官，当在此间与赵士雷密切往来。“岂料思君鼙鼓间”，靖康之变，晁氏逃亡。高宗即位，召赴行在，除徽猷阁待制兼侍读。晁氏当于此间见到《小景图》，遂有此诗。

南宋初，张邦基撰《墨庄漫录》，记载曾任徽宗朝司农少卿的钱德舆藏有赵士雷画，或许是靖康之变后内府藏画流失之例：“宗室令穰大年，善丹青，清润有奇趣......予在京师时，尝偶得大年所作横卷《归田园》......后为吴舅顺图取此轴去，今亡于兵火。又有士雷，亦妙绘事，尝于钱德舆次权少卿家，见所作寒溪小雪横卷，翎毛、竹木种种皆奇，可亚大年云。”此“寒溪小雪横卷”，疑即《宣和画谱》所载《雪溪图》。

大约在宁宗嘉定中后期，秘书省编《中兴馆阁续录》，载录一批画作，其中赵士雷仅一幅，记为“士雷小景”。可知宋廷南渡后，内府所藏书画流失相当严重。《中兴馆阁续录》记云：

“以上图画，庆元五年十一月秘书监杨王休札子，契勘本省见有图画，余准御前降下收藏。其间有用御宝者，固已昭垂。内有不曾用印记者，其数颇多。窃虑久后有换易之弊，欲乞从朝廷指挥许令本省编定目本，赴都堂请印，庶几他日可以稽考。朝旨从之。至嘉定三年六月，并用堂印毕，仍于画背用秘书省印为识。”

可知《湘乡小景图》或《春江小景图》于嘉定三年（1209）由秘书省编入目录，并在画背钤秘书省印。

据明代文献记载，《湘乡小景图》曾钤有南宋权相贾似道（1213－1275）封字印（下文将述及）。如果此印不假，说明南宋朝廷曾将此画赐与贾氏。

从相关史料来看，贾氏藏有内府书画，颇不乏例。

宋元之际吴自牧《梦粱录》：“褚遂良书小字《阴符经》，此物宣取，复赐贾秋壑。”

明代著名文学家袁中道（1570—1626）《游居柿录》：“君超处看书画卷......画有戴嵩《斗牛图》，绢久不裂，入徽宗内府，有宣和题字。后赐贾秋壑。有款。”

清代著名学者梁章钜（1775-1849）《归田琐记》：“《落照图》亦宋秘府物，尝入贾秋壑家。”

现代著名画家刘海粟题巨然《茂林叠嶂图》:“巨师真笔，希如星凤，可闻而不可见,余所知者,只二幅。此即《宣和画谱》所载一百三十六幅之一,其另一幅为《万壑图卷》亦钤有‘宣和殿宝’及‘御览’半玺，峰峦皴法，林木纷披，烟云点染俱神妙。二画并经宣和内府、贾秋壑递藏,皆域中至宝。”

咸淳十一年（1275）八月，贾氏被贬，其家籍没。如果《湘乡小景图》曾为贾氏所藏，当在籍没之列。

就在这个时候，官员、文学家周密（1232－1298）以秘书省官员之邀，有幸进入秘书省藏书阁，见到了包括“赵士雷小景”在内的一批传世名画，大开眼界。多年后，他撰写《馆阁观画》一文，回忆当时情形，“以为平生清赏之冠”：

“乙亥岁秋，秘书监臣黄恮汝济，以蓬省旬点，邀予偕行。于是，具衣冠望拜右文殿，然后游道山堂……最后步玉渠，登秘阁，两旁皆列龛藏先朝会要及御书画，别有朱漆巨匣五十余，皆古今法书名画也。是日，仅阅秋收冬余四匣画，皆以鸾鹊绫象轴为饰，有御题者则加以金花绫，每卷表里皆有尚书省印。防闲虽甚严，而往往以伪易真，殊不可晓。其佳者有董源画《孔子哭鱼丘子图》，唐模顾恺之《洗经图》，此二幅绝高古。李成《重峦寒溜》、孙太古《志公》、展子虔作《伏生》、无名人《三天女》亦古妙。燕文贵纸画山水小卷极精。赵士雷小景、符道隐山水、关仝山水、胡瑰马、陈晦柏、文与可古木便面亦奇。余悉常品，亦有甚谬者，通阅一百六十余卷，绝品不满十焉。暇日想像书之，以为平生清赏之冠。”

如果《湘乡小景图》确曾赐与贾氏，且周密所见“赵士雷小景”即《湘乡小景图》，应该是贾氏家产被籍没后，重新归入内府了。

不过，《馆阁观画》一文有多种版本，有的版本中，“乙亥岁秋”作“乙亥岁春”。乙亥岁春贾氏尚未失势，如果《湘乡小景图》曾赐与贾氏，辄周密见到的“赵士雷小景”只能是《春江小景图》。

因此，《湘乡小景图》是否曾赐与贾氏？南宋内府是否还藏有《湘乡小景图》？均大为可疑。

宋元鼎革，宋内府书画被元廷继承，其中包括籍没贾氏所藏者。元藏书家陆友仁（1290-1338）在《研北杂志》中说:“翰林国史院有世祖时所赐贾似道没官书数千卷，金石刻多宋渡江以前拓本。”

至元二十年（1283）前后，世祖朝名臣胡祗遹（1227—1295）有《士雷小景图》诗二首。胡氏《紫山大全集》中，有不少题画诗，通过这些诗的描述对象，可知他是可以看到元廷所继承宋内府书画的。那么，其所见“士雷小景”应该也是宋内府书画之一。在《士雷小景图》诗二首中，他如此写道：

漠漠青田白鹭飞，桃花流水武陵溪。

笔端远意无人识，更在残阳西复西。

细密工夫意度宽，桃花锦浪水云闲。

人生几度鲈鱼脍，开卷题诗亦厚颜。

诗中景物与现在的《湘乡小景图》迥然不同，《湘乡小景图》中没有“青田”“白鹭”“桃花”。胡氏所见“士雷小景”，必不是《湘乡小景图》，而是《春江小景图》，“桃花”与“春江”，季节是吻合的。

由此可知，《中兴馆阁续录》所载“士雷小景”和周密所见“赵士雷小景”，也只能是《春江小景图》。可以断定，靖康之乱后，《湘乡小景图》就从宋内府消失了。

那么，《湘乡小景图》还有可能为贾似道所藏吗？

二、明、清时期

明崇祯八年（1635），郁逢庆编《续书画题跋记》成书，载录《湘乡小景图》及项元汴题识：“赵士雷，官至襄州观察使。此图为宣和秘府所藏之一也。卷高一尺八寸，长八尺有奇，画法二李，汀沙树石，金碧映带，䴔鶄㶉鶒，计十二种，回塘曲渚，各臻其妙，真佳品也。墨林山人。”

这是传世文献首次载录《湘乡小景图》上的题词。墨林山人，即著名收藏家、鉴赏家项元汴（1525－1590），字子京，号墨林。

郁逢庆，明嘉靖、崇祯间人，字叔遇，号水西道人。兄郁嘉庆，字伯承，与李日华、陈继儒、汪珂玉等名士交游。郁逢庆当通过其兄的人脉，得以结识项元汴、汪珂玉等人。《书画题跋记》《续书画题跋记》中载录项氏题识十多条，可见二人关系密切。因此，《续书画题跋记》中所录《湘乡小景图》项氏题识，无疑为郁氏亲眼所见。

崇祯十六年（1643）汪砢玉编《珊瑚网》，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卞永誉编《书画汇考》，均载录《湘乡小景图》及项氏题识，均沿袭自《续书画题跋记》。

康熙三十一年（1692），顾复撰《平生壮观》，云“湘乡图，绢卷，高头一尺八寸，长八尺，汀沙树石，金碧映带，飞鸟十二种。甚妙。徽宗题。宣和内府诸玺毕备。项墨林跋。” 《平生壮观》未录项氏题识，但顾氏曾亲见《湘乡小景图》应无疑问。

康熙五十一年（1692），吴升编《大观录》，云：“士雷，字公震，宋宗室，官至襄州观察使，承平王孙，雅好绘事。此图绢本，高一尺一寸，长七尺，鹅黄绢前隔水，徽宗瘦金墨书‘宗室士雷湘乡小景’九字，双龙玺骑缝六玺俱全。斜纹绫后隔水钤缝有贾秋壑封字印。沙碛树石，浦溆人家，山坡平远，隔岸映带，䴔、鶄、㶉、鶒十二种，翠羽兰苕，各极写生，灵动之趣，无上佳品也。顾长海、项墨林题识在尾纸。”“贾秋壑”即南宋权相贾似道。“顾长海”即顾从德。

《大观录》并载录顾从德、项元汴题识。顾氏题识：“徽宗题签、玺亦精美，后有贾秋壑封字印钤缝合同者。隔崖远山、蒲苇、㶉鶒、水鸟，工妙，皆神品也。嘉靖辛丑冬，以五十金得之黄茂甫氏。丹阳孙曲水定价。顾从德记。” 项氏题识：“明墨林山人项元汴真赏。用原价购于长海顾氏。”

乾隆五十六年（1791），乾隆命王杰等人纂《石渠宝笈续编》，记录内府所藏书画。五十八年（1793）成书。《湘乡小景图》条下录有顾从德、项元汴、谢淞洲题识。顾氏题识：“嘉靖辛丑冬，以五十金得之于黄茂夫氏，丹阳孙曲水定价，顾从德记。”项氏题识：“宋徽宗御题宗室赵士雷湘乡小景。明墨林山人项元汴真赏，用原价购于上海顾氏。”谢氏题识：“上距嘉靖辛丑一百九十五年，吴门谢淞洲得之。”

可见，明代以来出现过三种项元汴题识：第一种首载于《续书画题跋记》，六十九字；第二种首载于《大观录》，十九字；第三种首载于《石渠宝笈续编》，三十三字，比《大观录》多出“宋徽宗御题宗室赵士雷湘乡小景”十四字。

顾从德题识有两种；第一种首载于《大观录》，六十三字；第二种首载于《石渠宝笈续编》，二十六字。

综上，可知明清间《湘乡小景图》上的文字演变：

一、明崇祯七年（1634）或之前，项氏六十九字题识出现。

二、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至五十一年（1692）间，项氏十九字题识替代六十九字题识。增加顾氏六十三字题识。

三、康熙五十一年（1692）后至雍正末、乾隆初，项氏三十三字题识替代十九字题识。顾氏二十六字题识替代六十三字题识。

四、雍正末、乾隆初，项氏三十三字题识、顾氏二十六字题识依旧，增加谢淞洲十九字题识。

五、乾隆四十三年（1778），项氏三十三字题识、顾氏二十六字题识、谢淞洲十九字题识依旧，增加乾隆题诗。

结语

经过以上疏理，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一、靖康之乱后，《湘乡小景图》真迹已经消失。

二、南宋至元代人所见赵士雷小景图为《春江小景图》。

三、据上引《大观录》记载，顾氏题识必产生于项氏题识之前，但根据《续书画题跋记》《平生壮观》，在《大观录》之前并不存在顾氏题识，只存在项氏题识。因此，明清时期流传的《湘乡小景图》，可能是同一幅，也可能是两幅，甚至可能是三幅。

四、明清时期流传的《湘乡小景图》如果是同一幅，则必定经历了两次严重损坏，故而出现同一人多种题识的现象。上述各种题识中，项氏十九字、三十三字题识、所有顾氏题识，均为假托。

五、明清时期流传的《湘乡小景图》无论是几幅，都不可能是真迹。

六、明清时期流传的《湘乡小景图》如果是同一幅，伪造者应是明人。如果不是同一幅，伪造者既有明人，也有清人。

七、故宫博物院藏《湘乡小景图》可能产生于明代，也可能产生于清代。

故宫博物院藏《湘乡小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