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全文译解,收藏!
发布时间:2025-04-21 06:32 浏览量:46
《庄子·大宗师》是庄子哲学思想的重要篇章,集中体现了其宇宙观、人生观与修道境界。题目“大宗师”意为“最高的老师”,即指“道”本身。全篇通过寓言与哲思,构建了庄子独特的修道体系,对后世道教修炼思想、禅宗心性论及文人精神追求影响深远。其倡导的“逍遥”“无待”境界,成为中国文化中超越现实困境的精神象征。此篇不仅是对“道”的形而上探索,更提供了实践层面的修养方法,至今仍为现代人缓解焦虑、追求心灵自由提供思想资源。
【原文】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译文】明白自然(天)的运作规律,也清楚人为(人)的能力边界,就是认知的至高境界了!所谓知晓自然之道,是指顺应天道而生存;理解人为的局限,则是以已知的智慧去涵养未知的领域,保全生命不中途夭折,这才是认知的圆满。但即便如此仍有隐患:人的认知需依赖特定条件才能成立,而这些条件本身并不稳固。怎知我所说的“自然”不是人为?所谓的“人为”不是自然?唯有达到“真人”境界,才能拥有超越对立的真知。
【解读】庄子揭示认知的辩证性:人若执着区分“天”与“人”,实则陷入局限。所谓“知”始终依赖变动不居的外界条件,本质是相对的;而“真人”通过消解天人对立,以整体视角融入自然,在超越主客二分中抵达真知。这强调真知非逻辑推演可得,唯有破除分别心、与道合一者方能彻悟,呼应后文“坐忘”“见独”的修行境界。
【原文】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译文】什么是真人?古代的真人,不排斥弱势,不自恃成功,不刻意谋划。这样的人,犯错不后悔,处事得当也不自满。他们登高不恐惧,入水不沾湿,入火不觉灼热,因为他们的智慧已与道合一。
【解读】庄子以“真人”为理想人格,强调其精神超然:不因世俗成败而动摇(不雄成),不执着于谋划操控(不谟士),面对得失、生死皆坦然无惧(过而弗悔)。所谓水火不侵并非神通,而是喻指真人消解了物我对立,以道观物,故外境无法扰乱其内在安宁。这种境界源于对天道的彻悟——顺应自然规律,消弭人为造作,最终达到“与道同游”的自在状态。
【原文】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译文】古代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无忧虑,饮食不求美味,呼吸深沉绵长。真人的呼吸贯通脚跟,常人的呼吸仅止于喉咙。内心屈服于外物的人,言语吞吐如同噎塞;欲望深重的人,天然灵性必然浅薄。
【解读】庄子以呼吸为隐喻揭示真人的修行境界:常人被欲望驱使(其耆欲深),心神外驰导致呼吸短促、言语困顿(嗌言若哇),而真人通过摒弃贪求(其食不甘)与执着,回归内在生命本源(“息以踵”喻气息贯通全身,与天地同频),达到身心合一的纯粹状态。所谓“天机浅”警示:过度追逐外物会遮蔽人本具的自然灵性,唯有去欲守静,才能唤醒深层的生命能量,实现“不梦”“无忧”的自在圆满。
【原文】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译文】古代的真人,既不贪恋生命,也不畏惧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抗拒,只是自在无拘地往来于天地之间。他们不忘生命的本源,也不强求命运的归宿,欣然接受一切遭遇,遗忘生死而复归自然。这就是不凭心智背离大道、不以人为干预自然,如此才可称为真人。这样的人,心志纯粹,面容宁静,额头宽广;情感如秋冬般清冷,又如春夏般温煦,喜怒与四时相通,顺应万物而无人能测其境界。因此,圣人用兵灭国却不会失去人心,恩泽惠及万代却不自诩仁爱。
【解读】庄子通过“真人”形象阐明“天人合一”的终极境界:真人超脱生死执念(不知说生,恶死),消解主观造作(不以人助天),以自然本性应物(与物有宜)。其情感与四季同频(凄然似秋,煖然似春),行为暗合天道(亡国不失人心),本质在于彻底摒弃人为干预,使生命回归“翛然而往来”的自发状态。文末以用兵、施泽为例,揭示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深层逻辑——顺应自然规律者,虽行大事却无刻意之心,故能成就“莫知其极”的永恒影响。
【原文】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译文】因此,刻意追求与外物相通者,算不得圣人;标榜偏爱亲疏,算不上真仁;顺应天时而动,并非贤明;权衡利害得失,难称君子;为名声丧失自我,不配为士;牺牲本真迎合他人,终究沦为被驱使的傀儡。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些“贤者”,不过是在替他人劳役、适应他人标准,却从未活出属于自己的自在。
【解读】庄子犀利批判儒家推崇的世俗道德模范:所谓圣贤、仁者、君子,往往以“乐通物”“有亲”等道德标签自我标榜,实则陷入“为他人而活”的困境(役人之役)。伯夷等人看似高洁,却因执着忠孝之名扭曲本性(行名失己),本质是背离自然之道的“伪真”。庄子借此强调:真正的自由在于“自适其适”——摆脱外部规范对生命的绑架,回归内在本真的生存状态,才能实现“真人”式的无待逍遥。
【原文】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译文】古代的真人,其状貌正直而不结党,似有不足却无谄媚;棱角分明却不固执,胸怀虚静而不浮华;神情舒畅似有悦色,举止庄重如受天命,和蔼之色令人亲近,宽厚之德使人归止,严整如合世俗,高远超然不可束缚,沉默如好闭口,无心之言自然忘怀。他们以刑罚为治世之本,以礼法为辅助之翼,以智慧应对时势,以德性为遵循准则。所谓“以刑为体”,是因宽仁中自有肃杀;“以礼为翼”,是为顺世而行;“以知为时”,是迫于外事而应对;“以德为循”,如同与有足者共登山丘,却被世人误以为刻意勤行。因此,无论他们喜好与否,皆合于道;无论言行是否统一,皆归于自然。合道时与天同游,差异时与人为伍,但天人从不相互压制,这便是真人的境界。
【解读】庄子以矛盾修辞勾画“真人”的浑融特质:既持守内在原则(义而不朋)又灵活应世(以礼为翼),既超然物外(謷乎未可制)又参与俗务(厉乎似世)。其核心在于消解天人对立——刑罚、礼法等世俗工具不被视为束缚,而是“与道同行”的自然延伸。所谓“天人不相胜”,揭示真人不割裂自然与人为:德性如登山般自发而行(与有足者至丘),智慧应物如四时轮转(不得已于事),最终在“忘言”“无心”中实现天人无别的一体境界。
【原文】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译文】生死是自然的定数,如同昼夜交替般恒常,皆属天道。人力无法干预的,正是万物本然的法则。人们将天视为父辈尚且敬爱它,何况那超越天的至高之道呢?世人因君王地位高于自己而效忠至死,何况那真实无妄的大道呢?
【解读】庄子以昼夜喻生死,揭示自然规律的不可抗拒性(人之所不得与),进而批判世俗对君权、人伦的盲目遵从:人对“天”“君”的敬畏本质是对更高力量的依附,却忽略了最应追随的“真”(即道)。这种反思旨在打破“父权—君权”的等级枷锁,将生命导向与道合一的终极自由——唯有超越对生死、权力的执着,以“安命”之心顺应天道,才能从“物之情”的局限中解脱,回归“卓乎其真”的逍遥境界。
【原文】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译文】泉水干涸,鱼群困于陆地,用湿气互相呵润,用唾沫彼此湿润,不如在江湖中自在游弋而相互遗忘。与其赞颂尧的圣明、贬斥桀的暴虐,不如忘却是非而融于大道。
【解读】庄子借“相濡以沫”的困境,颠覆世俗对道德情感的赞美:鱼在绝境中的互助虽感人,却是违背自然本性的无奈之举,反衬“相忘于江湖”的自由才是生命应有的状态。类比到人间,儒家对“尧舜桀纣”的善恶评判实为割裂大道的偏执——执着是非对立,恰如困于陆地的鱼,看似道德却背离天道。庄子主张“两忘而化其道”,消解一切人为的价值判断,回归万物浑然一体的自然本性,方是“与道同游”的真逍遥。
【原文】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译文】自然赋予我形体,以生命使我劳碌,以衰老令我安闲,以死亡给我安息。因此,若能坦然善待生命中的一切,也便能以同样的从容接纳死亡。
【解读】庄子以四时轮转般的自然笔触,将生死纳入宇宙大化的循环链条:生是劳作的旅程,老是休憩的前奏,死是永恒的安息。生命的每个阶段皆为“自然”所赋,故无需抗拒衰老、恐惧死亡。所谓“善生者善死”,并非鼓励消极无为,而是揭示对生命全过程的接纳——当人不再以“生”为占有、以“死”为丧失,而是视生死为自然能量的流转(大块载形),便能消解对生命片段的执着,在顺应天道中获得真正的自由。此句呼应前文“安时处顺”,构成庄子生死观的核心:向死而生的终极逍遥,正在于对生命整体性的敬畏与臣服。
【原文】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译文】将船藏在山谷,把山藏于湖泽,自以为牢固!然而半夜会有造化之力将它们移走,愚昧者却浑然不知。藏小物或大物看似得当,仍难免被外物牵动。唯有将天下藏于天下(任其自然),才无从流失,这才是万物恒常的本然状态。人偶然获得形体便沾沾自喜,却不知此身形将经历无穷变化,若为每一次变化悲喜,快乐怎能穷尽?所以圣人遨游于万物无法拘束的境地,与大道共存。世人效仿善始善终,何况那统摄万物、主宰一切变化的大道呢!
【解读】庄子以“藏舟于壑”的悖论揭示:人为固守注定失败,因自然之力(有力者)永恒流转。真正的“藏”是放弃掌控——将天下归还天下(顺应自然),才能融入“万化未始有极”的洪流。人执着肉身(犯人之形而喜)正如愚者藏物,困于短暂形态的悲喜;而圣人洞悉一切存在皆瞬息生灭,故以“游”的姿态超然物外,既不抗拒变化(善妖善老),亦不标榜始终,最终在与道同化的“大情”中获得永恒安宁。
【原文】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译文】道,真实存在且可信验,却无为无形;可心传而不可口授,可体悟而不可目见;它自生自根,未有天地时便永恒存在;它使鬼神与天帝显灵,创生天地;在太极之上不觉其高,在六合之下不觉其深,早于天地存在却不显久远,长于上古岁月却不显苍老。豨韦氏得道,执掌天地;伏羲得道,调和元气;北斗得道,永无偏差;日月得道,永恒运行;堪坏得道,镇守昆仑;冯夷得道,畅游江河;肩吾得道,居处泰山;黄帝得道,飞升云端;颛顼得道,统御玄宫;禺强得道,立于北极;西王母得道,坐镇少广山,无人知其始终;彭祖得道,寿贯虞夏至春秋;傅说得道,辅佐武丁,统御天下,死后乘骑东维星、箕尾星,跻身列宿之列。
【解读】庄子以诗性语言定义“道”的宇宙论属性:作为万物的终极本源(自本自根),道超越时空维度(不为高/深/久/老),却内在于一切存在(神鬼神帝,生天生地)。文中列举神话人物与自然星辰“得道”后的神迹,并非宣扬神秘主义,而是隐喻“道”为宇宙运行的根本法则——日月循道则不息,圣人悟道则通天。庄子借此消解“道”的抽象性:它既是最高的超越性存在(无为无形),又显化为具体的历史与自然现象(骑箕尾而比列星),本质上揭示“道”作为“万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的绝对性与普适性。
【原文】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译文】南伯子葵问女偊:“您年岁已高,面色却如孩童,为何?”答:“我悟道了。”南伯子葵问:“道可以学吗?”女偊喝道:“不!不可!你非修道之材。卜梁倚有圣人天赋却无修道之心,我有修道之心却无圣人天赋。我尝试教他,或能助他成圣?但即便以圣人之道教导有才者,也非易事。我持守道心传授他:三日便能超脱天下;超脱天下后,再守七日可超脱外物;超脱外物后,又守九日可超脱生死;超脱生死后,心境如朝阳初升般澄明(朝彻);澄明后方能洞见独一之道(见独);洞见独道则超越古今;超越古今则入不死不生之境。杀灭生命的道本身不死,创生生命的道本身不生。它对待万物,无不成全亦无不可毁,这便是‘撄宁’——在纷扰中成就至静。”
【解读】庄子借女偊之口揭示修道次第:从“外天下”(超越世俗)到“外物”(超脱外物牵绊),再到“外生”(破除生死执念),本质是逐步剥离“我执”的修炼。最终“朝彻”“见独”并非神秘体验,而是消解主客对立后对“道”的直观体认——道既创生万物(无不迎)又消解万物(无不毁),悟道者则能在动荡中保持内在安宁(撄宁)。文中强调修道需“圣人之才”与“圣人之道”兼备,实则暗示:真正的悟道非知识积累,而是天赋与修持的共振,唯有放下一切依附(包括对“修道”本身的执着),方能抵达“无古今”“不死不生”的永恒之境。
【原文】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译文】南伯子葵问:“你究竟从何处听闻大道?”女偊答:“从文字记载(副墨之子)处得闻,文字记载得自口耳传诵(洛诵之孙),传诵得自洞见(瞻明),洞见得自心领神会(聂许),神会得自践行体悟(需役),践行得自歌咏自然(于讴),歌咏得自幽深玄妙(玄冥),玄妙得自虚空之境(参寥),虚空之境则源于对宇宙源初的叩问(疑始)。”
【解读】庄子以寓言式谱系解构“闻道”的路径:从文字、语言、直观认知(瞻明)到实践体悟(需役),再至艺术化的自然表达(于讴),最终抵达不可言说的玄奥境界(玄冥、参寥),层层剥离表象,追溯至“疑始”——即对宇宙本源的终极追问。这一链条并非实际传承,而是隐喻求道的逻辑进程:知识积累(副墨)需转化为内在体认(聂许),再通过生命实践(需役)与自然共鸣(于讴),最终超越一切具象形式,在虚静(参寥)中直面“道”的根源(疑始)。本质上揭示“道”不可言传,唯有无止境的精神溯源与自我超越,方能逼近其真谛。
【原文】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译文】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约论道:“谁能视虚无为头颅、生命为脊梁、死亡为尾骨?谁能彻悟生死存亡本是一体?我们愿与此人结为挚友!”四人相视而笑,心意相通,遂成莫逆之交。不久子舆患病,子祀前去探望。子舆感叹:“伟大啊!造物者竟将我塑成这般蜷曲模样!”他佝偻驼背,五脏血管凸出,下巴藏于肚脐,肩膀高过头顶,发髻朝天,体内阴阳之气紊乱,却神色安闲,蹒跚走到井边照影道:“哎呀!造物者又要把我变成这蜷曲之形了!”
【解读】庄子借四人“以生死为一体”的盟约,铺展道家生死观的实践:子舆形骸畸变却无哀怨,反以戏谑赞叹造物者的“创作”,颠覆世俗对病痛、死亡的恐惧。其“心闲无事”的坦然,源于将肉身视为自然雕琢的暂时形态(以无为首,以死为尻),消解了“我”与“形”的割裂。这种对生命无常的豁达,并非消极认命,而是以“与造物者同游”的视角,将个体存在融入宇宙大化的洪流,呼应前文“安时处顺”的终极逍遥——当人不再执着于“我形”的美丑存亡,便能以游戏之心接纳一切际遇,抵达“生死一如”的自由之境。
【原文】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译文】子祀问:“你厌恶这具躯体吗?”子舆答:“不,我为何厌恶!假使造物者将我的左臂化为公鸡,我便用它司晨报晓;右臂化为弹弓,我便用它打下鸟雀烤食;臀部化为车轮,我便以心神为骏马,乘之而行,岂需另寻车驾!所谓获得,是应时而生;失去,是顺势而化。安于时命、顺应变化,哀乐便无法侵扰内心,这便是古人所说的‘悬解’(超然解脱)。那些不能自我解脱者,皆因被外物捆缚。况且万物从未能战胜天道,我又何必厌恶!”
【解读】子舆以荒诞想象解构对形骸的执着:当左臂化鸡、右臂化弹,他并非抗拒异化,而是顺势“物尽其用”,揭示“安时处顺”绝非被动承受,而是主动融入造化的创造性转化。所谓“悬解”,正在于消解“自我”与“外物”的对立——得失、生死皆是天道运行的片段,抗拒则沦为“物结”(被外物奴役),接纳则抵达“乘物游心”的自在。庄子借此超越世俗的“身体观”:当人不再将形骸视为私有财产,而以游戏之心参与自然的“变形记”,便能从“物累”中破茧,在“与天为徒”中实现终极自由。
【原文】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译文】不久子来病重,气息急促濒临死亡,妻儿围着他哭泣。子犁前往探视,喝道:“退开!不要惊扰生死自然的转化!”他倚门对子来说:“造化伟大啊!要将你变成何物?送往何方?是化为鼠肝,还是虫臂?”子来答:“子女对父母,无论命其去往何方皆须听从。阴阳造化于人,无异于父母。它迫近我的死亡而我若抗拒,便是违逆,造化何错之有?自然赋予我形体,以生命使我劳碌,以衰老令我安闲,以死亡给我安息。善待生命者,必能善待死亡。譬如铁匠铸剑,金属若跳喊‘我必成宝剑’,铁匠必视其为不祥。如今偶然获得人形便执着‘我是人!我是人!’,造物者同样视之为不祥。若将天地视作熔炉,造化视为铁匠,何处不可自在往生?”说罢安然入睡,又从容醒觉(喻指死亡)。
【解读】子来以“鼠肝虫臂”的荒诞想象,解构人对“人形”的偏执:生死本质是自然能量的重组(大冶铸金),执着于特定形态恰如金属抗拒熔铸,背离大道。庄子借此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所谓“人耳”的自我标榜,实为对自然无限可能性的遮蔽。子来临终的“成然寐,蘧然觉”,喻指生死如同睡梦与觉醒般自然流转,唯有彻底消解对“生”的占有欲与对“死”的恐惧感,以“物化”之心接纳一切未知变迁(恶乎往而不可),才能实现“与造化同炉”的终极逍遥。此段将“安时处顺”的哲理推向极致:真正的自由,始于对生命无常的彻底臣服。
【原文】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
【译文】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约论交:“谁能做到交往却不刻意维系,相助却不存目的?谁能登天遨游于云雾,逍遥于无极之境,忘怀生死,与永恒同在?”三人相视而笑,心意相通,遂结为挚友。
【解读】庄子以三人“无相与、无相为”的友谊,颠覆世俗人际关系的功利性与形式化:真正的默契无需刻意维系(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本质是对生命有限性的共同超越。他们追求“登天游雾”并非渴求神通,而是象征消解生死界限(相忘以生)、融入宇宙大化的精神自由。这种友谊不依赖伦理规范或情感依附,而是以“与道同行”为纽带,在“无所穷终”的无限境界中,实现个体与天地共鸣的纯粹联结,呼应前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深层哲思——最高级的关系,恰是无关系之名的自然共游。
【原文】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疴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译文】不久子桑户去世,尚未下葬。孔子听闻,派子贡前往协助丧事。子贡见孟子反、子琴张一人编曲、一人鼓琴,合唱道:“哎呀桑户啊!你已归于本真,我们却仍困于人身!”子贡上前质问:“对着尸体歌唱,合乎礼吗?”二人相视笑道:“他哪懂礼的真谛!”子贡归告孔子:“他们是什么人?不修德行却轻慢形骸,临尸而歌面不改色,实在无法形容!”孔子叹道:“他们是游于世俗之外的人,而我困于世俗之内。内外本不相通,我却派你去吊唁,是我浅薄了!他们正与造物者为伴,遨游于天地元气之中,视生命如赘疣,视死亡如脓疮溃破。这般境界,怎会纠结生死先后?他们将形骸视为暂借之物,遗忘肝胆耳目;在循环无端中茫然徜徉于尘世之外,逍遥于无为之中。又怎会昏聩地遵从世俗之礼,表演给众人看!”
【解读】庄子借孔子之口,揭示“方内”(儒家礼法)与“方外”(道家自然)的根本对立:孟子反等人临尸而歌,并非悖逆人伦,而是以“反其真”的姿态,嘲弄世俗对生死、礼法的执迷。儒家“以礼观死”的本质是将生命降格为表演(观众人之耳目),而道家“游乎一气”则是消解自我与造化的界限,在“忘肝胆”“遗耳目”中回归生命本真。孔子自认“游方之内”的局限,实为庄子对儒家体系的釜底抽薪——当礼法沦为维系社会表象的工具,便与“天地大化”的真理背道而驰。此段以极端场景凸显道家生死观的颠覆性:最高尊严不是葬礼的隆重,而是对生命暂驻本质的彻悟与戏谑。
【原文】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译文】子贡问:“那老师您归属何方?”孔子答:“我啊,是被天道所惩戒的罪人。尽管如此,我仍愿与你共寻出路。”子贡追问:“请问究竟该追随何方?”孔子说:“鱼在水中相适,人在道中相成。适水之鱼,挖池便能供养;适道之人,无为便得安宁。所以说:鱼在江湖中相忘,人在道术中相忘。”子贡问:“何为‘畸人’(非常之人)?”答:“畸人,异于世俗却等同天道。因此说:天道中的小人,恰是世俗的君子;世俗的君子,却是天道中的小人。”
【解读】庄子借孔子之口完成对儒家的终极解构:孔子自嘲为“天之戮民”,承认拘泥礼法实为背离天道;而“鱼水之喻”点明道家核心——人真正的归宿不在伦理秩序,而在与道同化的自然之境。所谓“畸人”,恰是撕破世俗伪善的觉醒者:他们拒绝成为“人之君子”(被礼法异化的工具),宁作“天之小人”(顺应本真的存在),以此颠覆儒家价值坐标。此段以“相忘”呼应前文“相濡以沫”的寓言,揭示最高自由在于消解一切人为标准(包括“修道”的刻意),在“无事而生定”的自发状态中,实现个体生命与宇宙韵律的浑然共振。
【原文】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译文】颜回问孔子:“孟孙才的母亲去世,他哭泣无泪,内心不悲,居丧不哀。三者皆无,却以善治丧礼闻名鲁国,难道有无实绩而虚得名声者吗?我感到不解。”孔子答:“孟孙氏已臻至境,超越礼法认知了。丧礼本应简化而世人难舍,他却已做到简化。孟孙氏不知何为生、何为死,不趋附生前死后,只顺应万物化为一体,以不可预知的变迁为常态。他心性已与大道相融,唯觉世人为丧礼所困。世人因执迷自我形骸而相互辨识,孟孙氏却摒弃这种执念。你只见他‘居丧不哀’,却不知他早已将生死视为自然迁化,安然随遇而处!且说此刻你与我,或许皆是未醒的梦中人?他看似形骸惊变却心无损伤,肉身暂居而无惧消亡。孟孙氏已觉醒,世人哭他便随哭,不过是顺应表象而已。人们总执着‘这是我’,但怎知所谓‘我’的真实?你梦中化鸟便翱翔天际,化鱼便潜游深渊,又怎知此刻对话的你我,是醒是梦?至深的契合无需刻意欢笑,自然的笑容不必编排。唯有顺应安排、随物而化,方能融入寂寥的天道合一之境。”
【解读】庄子借孔子之口,以孟孙才“居丧不哀”颠覆儒家丧礼的伦理枷锁:真正的“善处丧”非外在哀痛表演,而是内在对生死自然的彻悟。孟孙才之“简”,并非冷漠,而是消解了“我”与“亲”、“生”与“死”的分别心(骇形无损心),将丧亲纳入“一化之所待”的天道循环。其“不戚不哀”恰是对生命流转的至深敬畏——唯有放下对形骸的执着(彼有旦宅而无情死),以“无变”之心接纳一切际遇(安排而去化),才能抵达“入于寥天一”的逍遥。文末“梦鸟梦鱼”之喻,更将世俗认知降维为短暂幻象,唯有消弭“我执”、随化而游,方是觉醒者的终极自由。此段以儒道对话的张力,再度申明庄子对“真”的追求:剥离礼法矫饰,直面生死如四季轮转,方见生命本然与天道同频的壮阔。
【原文】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译文】意而子拜见许由,许由问:“尧教了你什么?”意而子答:“尧让我必须践行仁义、明辨是非。”许由讥讽:“那你为何还来见我?尧已用仁义在你脸上刺字,用是非割去你的鼻子,你如何能遨游于逍遥放达、无拘无束的大道?”意而子说:“即便如此,我仍愿在大道边缘试探。”许由叹:“不可能!盲人无法欣赏眉目之美,眼瞎者无法辨识锦绣华服。”意而子反问:“无庄失其美貌,据梁失其勇力,黄帝失其智巧,皆因造物者的锤炼。怎知造物者不会愈合我的刺字、补全我的残鼻,使我乘完整之身追随先生?”许由道:“唉!或许吧。我为你略述大道:我的宗师(道)啊!调和万物却不标榜仁义,泽被万世却不自诩仁慈,早于上古却不显苍老,塑造天地万形却不炫耀机巧。这才是真正的逍遥之境!”
【解读】庄子借许由之口,以“黥(刺面)”“劓(割鼻)”为喻,批判儒家仁义是非对人本真性的戕害——如同刑罚使容貌残缺,道德教化亦遮蔽心灵的自由。意而子试图在礼教框架内“游其藩”,恰如盲者想象色彩,注定徒劳;唯有如“造物者”般超越善恶分别(赍万物而不为义),消解人为标榜(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才能挣脱伦理枷锁,回归“无仁无义”的自然本性。文末“吾师”即道的化身,其“不为仁”“不为巧”的本质,揭示庄子哲学的核心:真正的自由源于摒弃一切价值标尺,在天地大化中成为“无待”的逍遥者。
【原文】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译文】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问:“怎么说?”答:“我忘却仁义了。”孔子说:“不错,但还不够。”数日后颜回再见:“我又进步了。”问:“怎么说?”答:“我忘却礼乐了!”孔子说:“不错,仍不够。”再过几日,颜回禀告:“我又有进益!”问:“怎么说?”答:“我达到‘坐忘’了。”孔子惊起:“何谓坐忘?”颜回答:“摒弃肢体感知,去除聪明才智,脱离形骸与知识,与大道浑然相通,这便是坐忘。”孔子叹:“与道合一则无偏私,随物而化则无执着。你果真成贤者了!我也愿追随你修习。”
【解读】庄子以“坐忘”为修道至境,层层剥离儒家核心价值:先破“仁义”,再破“礼乐”,最终消解肉体与智识的局限(堕肢体,黜聪明),实现与道同体的绝对自由(同于大通)。孔子从教导者转为追随者的戏剧性反转,暗喻儒家伦理在道家终极真理前的彻底消融。所谓“坐忘”,并非消极虚无,而是彻底悬置人为建构的认知框架(包括道德、感官、思维),在“离形去知”的虚静中,让生命回归未被概念切割的本然状态——无好恶(无好)、无执念(无常),唯余与天地共呼吸的自发存在。此段将《大宗师》的修行论推向顶峰,揭示道家觉悟的本质:不是知识的累积,而是对一切“已知”的遗忘。
【原文】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译文】子舆与子桑为友。阴雨连绵十日,子舆担忧:“子桑怕是要饿病了!”便包了饭食送去。至其门前,听见屋内似歌似哭,琴声伴着嘶喊:“父母啊!天地啊!为何如此待我!”声音虚弱而诗句急促。子舆进门问:“你的歌声为何如此悲怆?”子桑答:“我苦思谁使我陷入这般绝境却不得解。父母岂愿我贫病?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独令我困厄?寻不得施加苦难者,方知这般境遇——不过是‘命’罢了!”
【解读】庄子借子桑之困顿,撕开人类对苦难根源的执念:当理性无法追溯痛苦源头(求其为之者不得),人方直面“命”的绝对性——它并非人格化的天意或伦理过失的报应,而是超越因果追问的自然必然。子桑从质问“父母”“天地”到顿悟“命也”,恰是从“怨天尤人”到“安时处顺”的精神跨越。庄子并非鼓吹消极认命,而是揭示:唯有承认生命的不可控性(命),停止对“为何受苦”的偏执求索,才能如子桑般在绝境中保有“若歌若哭”的率性,于无常中触达“天地无私”的豁然。这种对“命”的接纳,正是道家在悲剧底色上开出的自由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