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似雨馀粘地絮”周邦彦5首经典诗作,音律和谐,意境深远
发布时间:2025-03-11 02:54 浏览量:47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北宋著名词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他精通音律,工于文辞,被后世誉为婉约派集大成者,与柳永、姜夔并称宋词格律派代表。
周邦彦早年因献《汴都赋》赞颂新法受宋神宗赏识,由太学生擢为太学正,后历任地方官职及秘书省正字、校书郎等职,晚年提举大晟府(宫廷音乐机构),主持审定古调、创制新曲,对词乐规范化贡献卓著。其词作以精严法度著称,注重铺叙结构,语言典丽雅致,善化用前人诗句而不露痕迹,尤擅羁旅怀旧、咏物抒怀之作。
周词在艺术形式上追求音律和谐,确立了长调铺叙的范式,被南宋姜夔、吴文英等人奉为圭臬。王国维评其“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虽题材稍显局限,但技法炉火纯青,对宋词雅化与词体成熟影响深远,有《清真集》传世。
本文周邦彦的五首词作:《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描绘了江南夏日山居的清幽景色。《蝶恋花·秋思》则着重刻画秋日清晨的离别场景,情景交融,意境深远。《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追忆往日与爱人在桃溪的欢聚。《菩萨蛮·梅雪》以梅花和雪景为题,实则抒发羁旅思乡之情。《解语花·上元》描绘了元宵节的热闹景象。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
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乌鸢自乐,
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阑久,黄芦苦竹,
拟泛九江船。
年年。
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
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
容我醉时眠。
周邦彦的《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写于他被贬任溧水(lì shuǐ)县令之时。这位北宋末年的词坛大家,以精妙的笔触把江南夏日的景致与漂泊心境融为一体。看似闲适清淡的表面之下,却隐含着浓浓的愁绪,堪称宋词中含蓄美的典范。
开头“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四字便显示出不凡功力:春风中,雏莺羽翼渐丰;夏雨里,梅子日渐饱满。“老”、“肥”两字采用拟人手法,生动地刻画了时光的流转,也流露出物候更替中的淡淡哀愁。紧接着,“午阴嘉树清圆”描绘了正午时分树荫的圆润,仿佛连阳光都被枝叶巧妙地剪裁得分外温柔。
然而,转折之间,“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写出了溧水低湿地势带来的烦恼:近山多雨,衣物常常需要熏烤去潮。这看似琐碎的日常细节,实则正是词人流落他乡的真实写照,也为后文情感的流露埋下伏笔。
全词中,动静相生的画面别具匠心。“乌鸢(yuān)自乐”与“新绿溅溅”相映成趣:在少有人至的角落,鸟雀在小桥流水间自由嬉戏,而涌动的新绿似也随水声尽情挥洒生命的活力。在这清幽景致中,词人“凭栏久”,望着满眼黄芦苦竹,忽而生出“拟泛九江船”之感。这一引用,既叠映了白居易贬谪江州时“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意境,也默然传递出漂泊疲惫的心情。
下阕以“年年”二字承转,犹如一声轻叹。用“社燕”自比更显精妙:春去秋来,燕子穿越“瀚海”(指荒远之地),终究只能暂栖他人屋檐。这里不仅描绘了地理上的迁徙,更暗示了宦海沉浮的无奈。“且莫思身外”仿佛在劝慰自己借酒消愁,而“憔悴江南倦客”的自我剖白,则不言而喻地暴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宴席上急管繁弦的热闹,反衬出词人与欢乐之间的隔阂,最终只能以“簟(diàn)枕”安放那沉醉的睡眠——这一“醉时眠”的结尾,正似山水画中留下的空白,默默收拢难以言表的愁绪。
全词最妙之处在于那种“哀怨而不激烈”的情感表达。周邦彦不直接诉说心情,而是将情绪巧妙融入风景之中:梅子的饱满映衬仕途的消瘦,乌鸢的欢鸣映照出内心的孤寂,连熏衣的炉烟也成为内心郁结的隐喻。王国维将周邦彦比作“词中老杜”,看重他与杜甫一样,在时代动荡中,用一滴将落未落的雨,默默诉说文人的命运。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
轣辘牵金井。
唤起两眸清炯炯。
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
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
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蝶恋花·秋思》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秋日离别的愁绪,字里行间渗透着深沉而含蓄的情感。全词犹如一幅水墨长卷,从拂晓前的静谧渐入离别后的孤寂,层层铺展,令人仿佛漫步在清冷的秋晨中。
上阕以“月皎惊乌栖不定”起句,寥寥数语便将皎洁月光与难眠乌鸦联系在一起,烘托出离别前夕那种焦虑而静谧的氛围。随着更漏声渐弱,井边传来轣辘(lì lù)打水的细响,这些不经意的晨间动静既暗示了时光的推移,也似在无声地敲击着离人的心弦。词人写道“唤起两眸清炯炯(jiǒng)”,描绘出女子初醒时因离别惊扰而含泪却依旧清亮的双眸,这般矛盾而真实的情态将内心的悲悯刻画得入木三分。那浸染红绵的泪痕,更添一抹凄冷——“冷”不仅是枕上泪痕的温度,更是心底难以驱散的寒意。
下阕转入执手相别的场景,“霜风吹鬓影”五字简洁而生动:秋霜般的晨风掠过发丝,将两人的身影吹得零乱,飘摇的鬓影正如纷乱的心绪。离人“去意徊徨(huái huáng)”,那踌躇欲行又止的步伐,与“别语愁难听”的哽咽交织在一起,道尽了无奈与惆怅。结尾“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写得更是妙趣横生:北斗低垂,寒露凝霜,远处鸡鸣与近处景色相映成趣,天地间的寂寥更显行人已远,余韵绵长,如晨雾般久久不散。
周邦彦历来以“律吕严整”见称,此词更显功力。从“月皎”到“鸡相应”,词人巧妙地以时间为线索,交织“惊乌”、“轣辘”、“霜风”、“鸡鸣”的听觉细节,使无形的离愁变得触手可及。“露寒人远”四字不仅承接了前文寒露星辰的景致,还隐含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无尽眷恋。正如俞陛云所评“神韵无穷”,这正体现了有限文字蕴含无限意境的艺术魅力。与其他直抒胸臆的《蝶恋花》相比,周邦彦更善于以环境衬托情感:用“红绵冷”写泪痕、以“鸡相应”寓空寂,虽从侧面着墨,却使离愁愈发浓烈。
这首词如同秋露酿成的醇酒,初品清冽,细酌回甘。它不靠奇崛华丽的辞藻吸引眼球,而是以朴实的观察和克制的笔触,将寻常的离别场景写得曲折而深远。晨光中的轣辘声、霜风里的鬓影、寒露中的鸡鸣——这些日常意象在词人的点染下,都成了承载情感的载体,最终汇聚成宋词中最动人的离别画卷之一。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
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是一首深情婉转的离别之作。此词作于北宋元祐四年(1089年),当周邦彦离任庐州、重游旧地时,触景生情而作。
开篇“桃溪不作从容住”暗藏典故。传说东汉刘晨、阮肇曾于天台山桃溪遇见仙女,共度半年的美好时光,归乡后却发现人间已过数百年。词人借此隐喻自己曾与爱人在桃溪畔短暂欢聚,却无法长久停留,徒留“秋藕绝来无续处”的断肠叹息。藕断丝连本为情思绵长的象征,一个“绝”字却斩断了所有希冀,道尽人事不可重来的苍凉。
颔联“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通过时空对照展开画面。往日朱红的“赤阑桥”,映着春水,是两人相约留下的温暖记忆;而今日铺满黄叶的小径,则显得萧瑟空寂,只剩下词人独自徘徊。赤红与枯黄的强烈对比,春日生机与秋日凋零的变换,无不映射出词人内心的变迁。
颈联“烟中列岫(xiù)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将视野拉向广阔远景。烟霭中,青山静默矗立;雁群背负着斜阳,正渐行渐远。青山“无数”与孤单的雁影构成空间张力,而“红欲暮”既描绘了晚霞将逝,也暗示情缘终会归于沉寂。此句借用了谢朓“窗中列远岫”与温庭筠“鸦背夕阳多”的意境,更添一份空旷与寂寥——青山亘古无声,雁信杳然,只有黄昏吞噬最后一缕光亮。
尾联“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yú)粘地絮”成为千古传诵的警句。被风吹散、投入江中的流云,象征着情人身影飘忽难寻;而雨后依旧粘附泥土的柳絮,则寓意着思念的执着难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赞道:“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云与絮本是轻盈之物,词人却赋予它们沉重感——前者是抓不住的怅然,后者是难以挣脱的束缚,两者交织迸发出惊人的情感力量。
银河宛转三千曲。
浴凫飞鹭澄波绿。
何处是归舟。
夕阳江上楼。
天憎梅浪发。
故下封枝雪。
深院卷帘看。
应怜江上寒。
《菩萨蛮·梅雪》表面咏写梅雪,实则抒发羁旅之情,是一首典型的婉约词。上片以“银河宛转三千曲”起笔,描绘江水蜿蜒曲折、波光粼粼的景致,野鸭(凫,fú)嬉戏、白鹭(鹭,lù)翻飞,尽显春日江南的生机。可就在“何处是归舟”一句,情调陡然转折,江楼在夕阳中孤倚,将期归的孤寂悄然融入暮色,与温庭筠“过尽千帆皆不是”异曲同工,却更添一分含蓄。
下片风格骤变,以“天憎梅浪发”的奇思,将大雪封梅解读为上天对梅花任性绽放的一种“惩罚”。看似无理的话语,实则暗含对命运无常的幽怨——正如人生中美好事物常遭摧折,盛开的梅花也难逃风雪之劫。末句“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尤显精妙:室内人卷起帘子凝望雪景,心却远飞江畔,牵挂那独守寒意的身影。两地相思,虚实相间,无需直诉衷肠,情深意重已自然而然跃然纸上。正如陈廷焯所赞“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道出了周邦彦借物抒情时那种哀而不伤的笔力。
全词结构精巧,时空交错。上片描绘春日江景,下片转向深冬雪梅,表面虽显对立,实则通过两个不同季节的意象突显出漫长等待的煎熬。而“归舟”与“江上寒”的呼应,更将漂泊者的孤寂与守望者的怜惜紧密相连,形成情感的闭环。这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手法,正是周词“沉郁顿挫”风格的典型体现。王国维称周邦彦为“词中老杜”,而此作中严谨的对仗、绵密的用典(如化用柳永“想佳人妆楼颙望”之意)以及情景交融的浑然境界,均展现了他作为词家大成者的气度。
此外,词中“澄波绿”“封枝雪”等设色词,不仅构建出鲜明的视觉画面,也暗合了情感温度的变化——从春水的盎然绿意到冰雪的凛冽寒情,恰似热望逐渐冷却的过程。这种以色写情的技法,在《清真集》中屡见不鲜,如《苏幕遮》中的“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皆以物象的清丽托起情思的幽微。而周邦彦,素有“顾曲周郎”之称,其词中平仄转换的韵律感使文字如乐曲般流转,朗诵时更能体会那“三千曲”银河般的婉转情致。
风销焰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
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
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钿车罗帕。
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年光是也。
唯只见、旧情衰谢。
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解语花·上元》以细腻笔触描绘了宋代元宵的繁华与寂寥。开篇“风销焰蜡,露浥(yì)红莲”便勾勒出灯火摇曳、露水沾湿花灯的景象。一个“销”字暗含时光流逝的怅然,但“花市光相射”又以光影交织的热烈冲淡了愁绪,仿佛红烛虽残,喧闹未歇。月光如流水般倾泻在屋瓦上,“桂华流瓦”中的“桂华”代指月色,既呼应了传说中的月宫桂树,又以清冷之辉衬出人间灯火的暖意。纤云散开后,“耿耿素娥欲下”的想象更添仙气,仿佛嫦娥也被这盛景吸引,欲下凡同欢。
词中女子的形象尤为生动,“衣裳淡雅”与“楚女纤腰一把”相映成趣。这里化用杜牧“楚腰纤细掌中轻”的典故,不着痕迹地以轻盈腰身点出南国佳丽的婀娜。而“箫鼓喧,人影参差”的市井喧腾中,偏偏缀以“满路飘香麝(shè)”的嗅觉描写,让热闹中透出几分旖旎。这般声色交融的笔法,恰似将读者带入灯火阑珊的街巷,亲历那个衣香鬓影的夜晚。
下阕“因念都城放夜”陡转,从眼前荆南灯市跳接到记忆里的汴京盛景。“千门如昼”的夸张,与“钿(diàn)车罗帕”的细节相配,重现了都城解禁时车马如龙、罗帕传情的风流场面。尤其“暗尘随马”四字,既暗合苏味道“暗尘随马去”的诗意,又藏着少年追香逐影的隐秘情愫。然而笔锋再转,“年光是也”的感喟里,往日的鲜衣怒马已化作“旧情衰谢”的寥落。词人最终选择“飞盖归来”,在更漏声中远离歌舞,这份戛然而止的孤清,恰如灯火辉煌后的暗夜,余韵悠长。
周邦彦此词最妙处在虚实相生。写红莲灯时用“露浥”二字,似真似幻,灯上露珠与莲花意象交融;描摹月光时以“桂华”代指,既避直白又添神话色彩。王国维曾评“桂华”用典晦涩,但若直书“月华”,反倒失了素娥欲下的缥缈仙气。这种“以简驭繁”的手法,在热闹处埋下寂寥的伏笔,在繁华里暗藏时光的裂缝,最终让古今对比愈发深刻。宋词中咏元宵者众多,而能将光影声色、记忆现实编织得如此精巧者,实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