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最怅惘的诗,写出了最素淡的梨花,也写出了最清醒深刻的思考
发布时间:2025-04-07 00:47 浏览量:8
春天就是美的,最初看着“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生机萌发,在浅草初萌生气里,春的序曲便奏响了。及至仲春,拥着“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绚烂繁盛入怀,春的所有精彩在鲜花竞放里,轮番上演。但聪明的你知道的,时间是一直向前流逝的,所以,春天的美最后一定会归为落英缤纷的凋零,那里面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怅然……而人生其实也是一样的……
有一句话说的好:人要有深邃高远的眼光,才能将人生看得清澈明朗。
做到这一点很难,需要经过岁月的洗礼,人生阅历的丰富,饱经风霜之后,或许可以达到,而苏轼在自己四十一岁,人生已过不惑之龄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那是公元1077年(宋神宗熙宁九年),前一年的冬天(1076),苏轼离开密州,接任他的是孔宗翰,第二年春天,苏轼到徐州赴任,写了五首绝句给孔宗翰。其中的一首是: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东栏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梨花洁白如雪,淡雅素洁,柳树妆成一树高,已郁郁葱葱,柳絮飘飞时,春城无处不飞花,自然梨花也满城盛开,繁盛素丽。春光是妖娆的,“百般红紫斗芳菲”,当然也是热闹的,“燕舞莺啼春日长”,娇妍的花,繁盛的景,热闹的春光,总有人能敏锐感受到背后的美好易逝,晏殊说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为何会无可奈何呢?不就是落下了一片花瓣吗?原因便在于那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所以,其实苏轼在第一句也已经暗含着时间的流逝,还记得那个“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新春吗?那时,满心期待着“若待上林花似锦”的日子,是啊,往往还是期待美好的时候最幸福。而现在走过了“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走过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也走过了“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来到了梨花绽放的时节。
自然界果然是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那是“樱杏桃梨次第开”的花团锦簇,但不可否认,梨花开的时候,春光已过去一半,“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落尽梨花春又了。”因此,最怕“春意阑珊”四个字了。
苏轼当然也怕,因为自然界的春秋代序,对应人生的年轮翻转,人生是有限的,自然是浩瀚无垠的,苏轼他已走过四十个春秋,古人云:“四十而不惑”,回顾人生四十载,他感觉到的是惆怅。就如同那“东栏一株雪”。
杜牧《初冬夜饮》:“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干?”此诗的最后两句即化用杜牧诗意,但感慨更加深沉。杜牧抒发的是物是人非之感;明年砌下梨花依旧而凭栏欣赏者恐怕已不是自己了。苏轼却由梨花的盛开感到人生的短促,充满了“人生如寄”的感慨。
为什么呢?苏轼不是说“谁道人生无再少”吗?不不不,那是黄州的苏东坡说的,不是苏轼说的。他这人生四十载,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那时他怀抱“致君尧舜”的理想,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彼时,他还是个弱冠少年,就已觉察到人生的偶然是必然的,窥探到人生无常的底色,如寄的真相: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不过彼时,他没有过多的伤感,他也不会独自黯然神伤,因为他有一起诉说回忆的人,没错,就是他的弟弟子由,“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但事实是“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他和弟弟也是聚少离多,只能把思念寄托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愿里,人生四十载,外人看他是才华横溢,名满天下的才子,是忧国爱民的父母官,刚离开的密州,他抗旱灭蝗,收养弃婴,其实,已经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心忧黎元了,他原本是想“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但是这也只是说说而已,“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姿态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忧乐天下的苏轼。
但只有他内心知道,他一直是有一份淡淡的忧愁在的,仕宦二十年,母亲,父亲,妻子相继离世,仕途上由于自己认为不该过于激进地进行变法,换来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仕途,但也换来了“到处相逢是偶然”的生命旅程,是的,他在徐州更是身先士卒,抗洪抢险,救百姓于倒悬,但已感人生如梦: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苏轼《永遇乐·夜宿彭城燕子楼》
所以,回到这句“惆怅东栏一株雪”,当春城沉浸在“姹紫嫣红开遍”的喧闹中,东栏那株素白的梨花却独自开成了“冰肌玉骨”的疏离姿态。一株淡白在五彩缤纷五颜六色的花的世界里就显得落寞了。这一株惆怅的梨花,仿佛就是如冰雪般的诗人自己。
辛弃疾说: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皎皎的明月,正是光明磊落的稼轩,皓月的光辉能够照亮漆黑的夜空,自然也能照亮词人披肝沥胆的忠诚,这片赤诚如冰雪般纯洁,而词人的情怀也是浩荡的,像那奔涌不息的百川。
这其中,有辛弃疾北伐无望,抗金理想难以实现的悲壮苍凉。
张孝祥也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念奴娇·过洞庭》
感怀这一轮孤光自照的明月啊,多少年徘徊于岭海之间,胸襟仍像冰雪一样透明。
“应念岭海经年”,说的是张孝祥在广南西路任经略安抚使的时期。他在洞庭湖畔看到了“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的美景,因此想到了自己在岭南一年多的生活,他也是同样光明磊落。
我们知道苏轼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中秋谁与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苏轼这里用“孤光”来说月光,我们也自然就明白了张孝祥的意思:引“孤光”来暗喻自己不被人理解,也无须人了解的心情。“肝胆皆冰雪”,是说自己的胸襟坦白,同时也问心无愧。这种心情像什么呢?像王昌龄诗里说的: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芙蓉楼送辛渐》
所以,一个很好的问题:苏轼难道要默默地站在世界的角落,就此自怨自艾吗?很显然,这不太像是苏轼的性格。人生如逆旅,漂泊是常态,无常也是常态,但是苏轼是胸襟开阔的人,他会拓宽人生的意义,也会时常安慰自己,看到糟糕事情也不是很糟的另外一面:不去追逐热闹,不过是少些红尘的欢乐,但是却收获了清澈明朗的心境,苏轼作品里这种心境无处不在:你可以说这种心境是苏轼日后经历乌台诗案后悟出的“江山风月,闲者才是主人”,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幽人,变成拥抱江山风月的闲人,苏轼内心沉淀了,于是,他不再沉湎于“长恨此身非我有”的巨大痛苦中,而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去看那“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良辰夜色。不比为了“蝇头微利”,汲汲营营,费心费力心情舒畅的多?
你也可以说这种心境是苏轼在黄州那个雨过天晴的春日黄昏酒醒后,“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顿悟,因为只有无所谓人生的风雨阴晴,才能在起落沉浮的生命中,不管何种情境,都能泰然处之,镇定自若。始终相信:“苦雨终风也解晴”,“天容海色本澄清”。
你可以说这种心境是“休将白发唱黄鸡”的豁达,是一种“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乐观主义精神,是一种在万物肃杀的秋末冬初,还能看见“橙黄橘绿”的生命昂扬之景的心态。
你还可以说这种心境是苏轼从此之后时常跳出“局外”观自己的清醒: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你还认为苏轼会为那“东栏一株雪”,而久久惆怅吗?
不会了,因为“人生看得几清明”,有了这清澈明朗的心态,东坡便有了随时随地发现生命美好的能力。可别小瞧这种能力,要知道正因如此,东坡才能在波云诡谲的仕途之中,“天涯踏尽红尘”,虽“身如不系之舟”,但仍能有“稳泛沧浪空阔”的勇气和定力。
而苏轼看春天也是一样,与其感叹“惆怅东栏一株雪”是苏轼对春光易逝的惆怅情绪,不如学习他“人生看得几清明”的豁达超脱,而这也成为苏轼诗中,最澄澈的春景。与其沉溺于应念故人思故国的伤感之中,不如趁春光正好,“诗酒趁年华”。而“花褪残红青杏小”,“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时节流转是挡不住的,既然挡不住,就放下心来,因为“正是看花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