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教授:天命之常与变:《周易·无妄》卦义衡论

发布时间:2025-04-10 23:02  浏览量:7

张克宾,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哲学动态

内容提要:

《周易·无妄》卦意蕴深厚,其卦名含“合理”与“切实”二义。其卦辞既蕴示“无妄”之下事物呈现大为亨通的情势,又着重指明“无妄”之下事物也常有意外之遭遇。前者为“无妄”之常,后者为“无妄”之变。其六爻辞则是对“无妄”之常与变两个方面的具体表征。“无妄”之常易知,“无妄”之变难测,故该卦又特别强调面对“无妄”之灾疾,贞固自守乃是最好的应对办法。《彖传》《象传》则将具体境遇之“无妄”提升至天命或天道的高度,揭示了“无妄”之天命本之于天而为主于物的根本特征,并指出天命的展现与运行是刚健而不可阻挡的,且在天人之间随感而应、上下相通。人置身于天命流行、天道生生的宇宙图景中,应当积极顺应天时以长育万物。天命之“无妄”又与《中庸》之“诚”相通,二者互诠互显。

无妄卦是《周易》中颇具思想意蕴的一卦,其卦名意义独特,经由历代哲人之诠释逐渐发展成为中国古典哲学的一个基本观念,既是关于天道与性命的本体性表述,又是对天人万象予以价值评判的底层标准。无妄卦爻辞词近旨远,耐人寻味,其寓示的主旨是人应当如何应对天命使然的各种遭遇问题,而在具体文义的解释上古今易家则多有歧异,有待进一步辨正。《彖传》《象传》通过对卦爻象与卦爻辞的一体化诠释,将无妄卦义由个体之遭遇提升至天命流行、天道生化的高度。有鉴于此,本文遵循文辞、象数、义理相结合的原则,由对无妄卦爻辞意义的考辨入手,对古今诸家的解释进行辨析比较,以期照见无妄卦蕴示的思想内涵;然后再对《彖传》《象传》进行深度解读,并将之与《中庸》之说相会通,以呈现儒家三才视域下天道性命相贯通的丰富内涵。

一、“无妄”:事物存在之常与非常

今传本《周易·无妄》卦辞云:“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说文解字·女部》云:“妄,乱也。”“妄”表示无秩序、无法度;“无妄”即有秩序、有法度,不是胡乱为之。又,“妄”者虚妄也,有虚无荒诞之义;“无妄”即包含“合理”与“切实”两种含义。王弼《周易注》用此义,后世《周易》注文也多用此义。胡乱为之,则不合道理、不合实情,终不能有所成,也就是虚妄而不实。所以,“妄”之解释为“乱也”与“虚妄也”,二义实相通。

汉儒解无妄卦义,又常以“妄”为“望”。《经典释文·周易音义》载:“马、郑、王肃皆云‘妄’犹‘望’,谓无所希望也。”此“无所希望”是无所期望、出乎意外的意思。《史记·春申君列传》云:“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此“毋望”,《战国策·楚策四》作“无妄”。《史记正义》云:“毋望,犹不望而忽至也。”《汉书·谷永传》云:“遭无妄之卦运。”颜师古注云:“应劭曰:‘天必先云而后雷,雷而后雨。而今无云而雷,无妄者,无所望也。万物无所望于天,灾异之最大者也。’师古曰:‘取《易》之无妄卦为义。’”(《汉书注·谷永传》)朱熹云:“无妄,实理自然之谓。《史记》作无望,谓无所期望而有得焉者。其义亦通。”(《周易本义》上经一)他又说:“无妄是个不指望偶然底卦,忽然而有福,忽然而有祸。如人方病,忽然勿药而愈,是所谓无妄也。”(《朱子语类》卷七十一)案,无妄卦六三爻言“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周易·无妄》),九五爻言“无妄之疾,勿药有喜”(同上),此“无妄”显然有出乎意外、忽然而有的意思。汉儒解“无妄”为“无望”,正与此二爻之义相应。而之所以灾病非所期望、出乎意外,就在于当事者之作为合乎道理、合乎实际,因此当遭逢灾病时就会有出乎意外之感。正因为当事者是“无妄”的,所以其遭逢的灾病才是“无望”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无所希望”与“无有虚妄”意义是紧密相关的。

“无妄”即没有妄乱,这乃是常道常情。换言之,“无妄”是事物存在与变化的基本法则,是常态。无妄卦辞云“元亨利贞”,元者大也,亨者通也,利者宜也,贞者正也。元亨利贞就是大为亨通,宜当持守其正。因此,“无妄,元亨利贞”所寓示的就是事物在合乎常道常情之下顺畅发展变化的常态。

无妄卦辞又说“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对此,易学史上有不同的理解,既有对“其匪正有眚”的不同理解,也有对“不利有攸往”的不同理解。我们先来看关于“其匪正有眚”的解读。一种观点认为,匪者非也,正者正当,合乎道理与实情为正当,“匪正”就是不合乎道理实情,因此“匪正”即妄,妄故有眚。如孔颖达云:“物既无妄,当以正道行之,若其匪依正道,则有眚灾,不利有所往也。”(《周易注疏》卷三)这种对“匪正”的理解较为常见,因为它符合古人“天道福善祸淫”(《尚书·汤诰》)的善恶报应观念。程颐的注解将这种思想推展得更为深远,他认为眚与灾不同,“灾,天灾,自外来;眚,己过,由自作”,“其匪正有眚”乃是说“匪正则为过眚”。(参见《周易程氏传》卷二)这就将吉凶之灾眚转换为善恶之过眚。案,“眚”字之义,《经典释文·周易音义》载:“《子夏传》云:‘妖祥曰眚。’马云:‘灾也。’郑云:‘过也。’”考诸其他文献也可发现,“眚”既有灾义,也有过义。而在楚竹书《周易·无妄》卦中“眚”字从示,作“”(参见《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3册,第164页),从示表示其意义与鬼神相关,则“”当指天灾,而非己过。训“眚”为天灾也更符合《周易》作为卜筮之书的占验性征。另一种观点是以“正”为常,指常法常例,“匪正”即为变例,为不正常。“元亨利贞”是“无妄”之常,而“匪正有眚”是“无妄”之变。宋儒冯椅云:“无妄也有正与不正。”(《厚斋易学》卷三十一)王夫之论之尤详:“自天而言,则有常以序时,有变以起不测之化。……故天道全于上,天化起于下,元亨利贞,四德不爽。而其动也,非常正之大经,于人或见为‘眚’。”(《周易内传》卷二下)合理而切实的“无妄”有其常,也有其变。譬如,天气寒热温凉的变化是有一般规律的,但也有忽冷忽热不正常的时候。当天气正常时,事物因时而顺成;当天气突变时,事物往往难以适应,对其而言就是遭遇灾眚。无论天气正常还是不正常,都是合理、切实的,都是“无妄”的。对此,王夫之说:“言其‘匪正’者,未尝非元亨利贞之道,而特非人所奉若之正也。故曰‘无妄,灾’也。”(同上)这种对“无妄”的认识所指涉的乃是天道的自然变化,而不是是非善恶的报应,它强调事物即使自身没有妄乱,也可能遭受意外之灾祸。这是符合事物存在的实际情况的。联系爻辞来看,六三爻“无妄之灾”与九五爻“无妄之疾”,表达的都是虽然“无妄”却遭遇灾眚的意思。因此,以“匪正”为“无妄”之变例,更符合无妄卦爻辞的总体意思。

我们再来看关于“不利有攸往”的理解。其字面意思是清楚的,就是不利有所往,而为什么不利有所往呢?如上文所引孔颖达之说已指出,因为“其匪正有眚”,所以“不利有攸往”。朱熹也说:“若其不正,则有眚,而不利有所往也。”(《周易本义》上经一)程颐则认为,“既已无妄,不宜有往,往则妄矣”(《周易程氏传》卷二)。这是将“有所往”视为对“无妄”的背离,视为导致“匪正有眚”的原因。程颐说:“所谓匪正,盖由有往。若无妄而不往,何由有匪正乎?”(同上)这种理解本于《周易·无妄·彖传》所说的“无妄之往,何之矣”。但就爻辞来看,初九之“无妄,往吉”与六二之“利有攸往”(参见《周易·无妄》),均表明“无妄”并非“不利有攸往”。面对这个问题,程颐只好将卦爻辞中的“往”作不同的解释,卦辞之“往”是对“无妄”的背离,既已“无妄”而又有所往,故“不利”;爻辞之“往”则是依据“无妄”而往,“谓以无妄之道而行,则吉也”(《周易程氏传》卷二)。从语脉上看,显然是因“其匪正有眚”而“不利有攸往”,不是因“无妄”而“不利有攸往”。如将“不利有攸往”之“往”解为对“无妄”的背离,则卦辞应表述为“无妄,元亨利贞,不利有攸往,其匪正有眚”。据此,笔者认为第一种观点更为恰当。

一言以蔽之,无妄卦辞所表达的意思乃是事物合理而切实,既没有妄乱,则大为亨通,人应持守这种状态;但也有不正常的时候,此时虽然没有妄乱,却也会遭遇灾眚,人对此应安时处顺,不宜有所行动。

二、“无妄”之福吉灾眚与贞固自守

无妄卦六爻辞就是在具体时遇之下对“无妄”之常与变的各种情态的表征,既有合乎“无妄”之常的“往吉”与“可贞”,也有适逢“无妄”之变而遭遇的得失与灾眚。面对“无妄”之变,无论是福还是祸,爻辞都特别强调贞固自守的精神,“无妄”之福不足恃,“无妄”之祸不足惧。下面,我们将依次来解读其六爻之意蕴。

“初九:无妄,往吉。”(《周易·无妄》)无妄卦下卦为《震》,“震者,动也”(《周易·序卦》)。初九阳爻为《震》之主,居《无妄》之初,当位而动,故言“无妄,往,吉”。初爻为始,处事之始,不妄乱而行,吉顺。此所体现的是无妄之常道。

“六二:不耕获,不菑畲,则利有攸往。”(《周易·无妄》)此爻之义,异见颇多。《尔雅·释地》云:“田一岁曰菑,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畲。”菑为新垦之田,畲为垦熟之良田。有耕方有获,有菑方有畲,耕与获、菑与畲两两都是因果关系。那么,“不耕获,不菑畲”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文句而言,古人有两种读法,一是读为“不耕而获,不菑而畲”,二是读为“不耕不获,不菑不畲”。两种读法中各自又有多种不同的意义理解。

考诸古代早期文献,战国楚竹书《周易》作“不(耕)而获,不畜之□”(《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3册,第164页),马王堆帛书《昭力》云“不耕而获”(《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3册,第152页),《焦氏易林》中《无妄》之《讼》亦作“不耕而获”,又郑玄《周礼注》引郑众之言有“不菑而畲”(参见《周礼注疏》卷四十二)。《礼记·坊记》中引此爻辞作“不耕获,不菑畲,凶”,由其视“不耕获,不菑畲”与“先事而后禄”意义相反来看,也是将“不耕获,不菑畲”理解为“不耕而获,不菑而畲”,意同不劳而获、无功受禄。王弼《周易注》也作“不耕而获,不菑而畲”(《周易注疏》卷三)。《经典释文·周易音义》言:“或依注作‘不耕而获’,非,下句亦然。”也就是说,尽管“不耕获,不菑畲”是“不耕而获,不菑而畲”的意思,但爻辞原文并无“而”字。由此可见,先秦两汉魏晋及唐人文献中所载此爻辞,无论是否有“而”字,都解作“不耕而获,不菑而畲”。

关于“不耕而获,不菑而畲”的意义,王弼注云“不耕而获,不菑而畲,代终已成而不造业。不擅其美,乃尽臣道,故利有攸往”,孔颖达疏曰“六二处中得位,尽于臣道,不敢创首,唯守其终”。(参见同上)即以为《无妄》六二爻寓示臣道,为臣者之职责不在创始,而在守成,如此则利。宋儒胡瑗《周易口义》此卦之解继承了王弼的意思,其后程颐解此爻虽然对王弼注也有所吸收,但诠释语境大不相同,他说:“不耕而获,不菑而畲,谓不首造其事,因其事理所当然也。首造其事,则是人心所作为,乃妄也。因事之当然,则是顺理应物,非妄也,获与畲是也。盖耕则必有获,菑则必有畲,是事理之固然,非心意之所造作。”(《周易程氏传》卷二)此段注解颇为迂曲,细绎其意当是指不妄耕而求获、不妄菑而求畲,因顺事理之当然,则利有所往。这个解释在道理上能够讲通,但在文句上恐怕不通。即,耕而有获、菑而有畲是很自然的事情,并没有妄为的意思,那么“不耕而获,不菑而畲”也就没有不妄耕而获、不妄菑而畲的意思。所以,程颐此爻之解在后世引起较多争议。明儒来知德提出:“不耕获者,不方耕而即望其获也;不菑畲者,不方菑而即望成其畲也。耕也菑也,即明其道也;获也畲也,即功也。曰‘不耕获,不菑畲’,即明其道不计其功也。”(《周易集注》卷六)方耕而望获、方菑而望畲,说的是不肯踏实付出而急于求成,此为虚妄之举;“不方耕而望获,不方菑而望畲”则是专注于劳作,为其所当为,自然会有所收获,此则为“无妄”之行。这种解释在道理上更为通透,契合了儒家的义利观念。来知德此说后被何楷写入其《古周易订诂》,清代集宋明易学之大成的《周易折中》即以何楷说为的论。但是“不方耕而望获,不方菑而望畲”之说,显然有增字解经之弊,恐不足取。

与以上诸说不同,朱熹读“不耕获,不菑畲”为“不耕不获,不菑不畲”。“问‘不耕获,不菑畲’。曰:‘言不耕不获,不菑不畲。无所为于前,无所冀于后,未尝略起私意以作为,唯因时顺理而已。’”(《朱子语类》卷七十一)《周易本义》的解释与此一致。按其意思,“不耕获,不菑畲”是说既不耕也不获、既不菑也不畲,自始至终没有刻意的操劳,也没有私意期望,而是一任自然,如此则利有所往。此说影响颇广,但也被一些学者批为意义空疏,近乎禅学。譬如,来知德就说:“若《程传》‘不首造其事’,《本义》‘无所为于前,无所冀于后’,将道理通讲空了,乃禅学也。”(《周易集注》卷六)查慎行也认为,朱熹此解“又似涉外学‘前念不生,后念不起,无心顺运’之说矣”(《周易玩辞集解》卷四)。今人解此爻也多有遵从朱熹之解者,如金景芳、吕绍纲说:“六二犹古代农夫,不求富有,也不努力去干,即不求获也不耕,不求畲也不菑。这样倒没有系累,没有压力,能干的事情,干点就行,故云‘则利有攸往’。”(金景芳、吕绍纲,第255页)这种解释去除了“私意”的观念,较之朱说更为平实,但究其实也是说以无所期望之心做事。

不难看出,无论是将“不耕获,不菑畲”读为“不耕而获,不菑而畲”,还是读为“不耕不获,不菑不畲”,自宋以下学者们多从没有妄心妄念上去解释其意蕴。这应该是《周易》卦爻辞解读暨易学义理学在宋以后走向心性化、精微化的一种体现。但从《周易》卦爻辞之总体品格来看,它是在占筮语境下以象征性的语言来寓示一些“事理”,强调的是实践中的智慧和德行,其中还不具有天道与心性的内涵;及至《易传》开始着力从卦爻辞之“事理”中诠释出一番“道理”来,才使《周易》开始呈现为高度哲学化的学术面貌。此后汉宋诸家的《周易》注解,也都是基于《易传》之“道理”而又有所发挥与创新。今天我们诠释《周易》,应认识到经传之间“事理”与“道理”的不同性与连续性,既不能一概否认《易传》及后世易学家之解读与经义不合,也不能盲目地坚持经传无二,认为传文之义就是经文之义。有鉴于此,在无妄卦六二爻义的问题上,笔者主张“不耕获,不菑畲”应读为“不耕而获,不菑而畲”,因其较之“不耕不获,不菑不畲”更为古老有据。其意思就是不耕耘而有收获,不垦荒而得良田。问题在于如何进一步理解其意旨。

上文已言,《礼记·坊记》将之视为不劳而获、无功受禄的意思,其旨为凶,故云“不耕获,不菑畲,凶”。但是传世诸本此爻占辞均作“则利有攸往”,不作“凶”;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作“利有攸往”,虽较传本少“则”字,但句义是一样的。对此,我们还应该遵从今传本和帛书本来解读其义。故而与《礼记》的理解不同,“不耕而获,不菑而畲”的所指之义就不应该是贬义的。帛书《昭力》云:“不耕而获,戎夫之义也。”(《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3册,第152页)戎夫即军人,军人不用靠耕作而获取粮食,这是合情合理的。由此可推,“不耕而获,不菑而畲”的基本意思是说不直接从事生产劳作,却能获得相应的资财。高亨说:“不耕而获,不菑而畲,唯有营利于外而后可,唯有不为农而为商宦而后可,故曰不耕获,不菑畲,则利有攸往。”(高亨,第232页)此注解思路和帛书《昭力》是一致的,但二者的理解都过于具体,与无妄卦义没有直接关联。

笔者认为,《周易》古经六十四卦,每卦以其卦名标示主题,卦辞与六爻辞之义皆围绕此主题展开。无妄卦六爻辞皆就“无妄”之旨而言。结合其他爻辞来看,初九言“无妄”之往吉,六三言“无妄”之灾,因此六二爻当是指“无妄”之得。即,“不耕而获,不菑而畲”就是指不用劳作而有意外的收获。朱熹曾说:“大抵此爻所谓无妄之福,而六三所谓无妄之祸也。”(《朱文公易说》卷四)案,“不菑畲”,楚简《周易》作“不畜之□”,帛书《周易》作“不菑餘”。有些学者研究指出,“不菑畲”应作“不畜餘”,楚简《周易》当作“不畜之[餘]”,其“之”义同“而”。(参见廖名春;陈剑)据此,该爻辞意为不耕种而有收获,不蓄积而有盈余。不蓄积而有盈余,这恐怕就不是简单的营利活动或为商为宦等正常事业所能做到的了,它更体现了意外之收获的意思。《周易·无妄·象传》云:“不耕获,未富也。”这是在告诫人们得意外之财,不足为富。

“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周易·无妄》)“或”,假设之词。“之”犹“而”。“无妄”之灾,即“无妄”而有灾。高亨认为,“无妄之灾者,当得之灾也”,“无妄之疾者,当得之疾也”。(参见高亨,第232、233页)这就将意思理解反了,不符合《无妄》之卦爻义。朱熹云:“卦之六爻,皆无妄者也。六三处不得正,故遇其占者,无故而有灾。如行人牵牛以去,而居者反遭诘捕之扰也。”(《周易本义》上经一)意思是说“无妄”而招灾,就像拴有一头牛,被过路人所牵走,但邑中之人却被拘拿问罪。与之不同,来知德认为:“言或系牛于此,乃邑人之牛也。牛有所系,本不期望其走失,偶脱所系而为行人所得,邑人有失牛之灾,亦适然不幸耳,非自己有以致之,故为无妄之灾。”(《周易集注》卷六)两相对比可以发现,朱熹所谓的邑人遭诘捕之扰,属于合理设想,非辞中所有之义;来知德注则认为邑人之灾就是指邑人之牛意外走失,没有添加爻辞之外的义项,故而其对六三爻义的理解更为可取。《周易·无妄·象传》说:“行人得牛,邑人灾也。”此解看起来是重复表述,既未作内涵解说,也没有训诫和指导,但正是在此重复表述中透露出些许无奈之意。遭“无妄”之灾,当事者无可奈何,唯有坦然面对而已。

“九四:可贞,无咎。”(《周易·无妄》)卦爻辞之贞字,古人多解为正。朱熹以为是“正而固”之义(参见《周易本义》上经一)。胡炳文详辨之云:“贞,正而固也。曰利贞,则训正字,而兼固字之义。曰不可贞,则专训固字,而无正字之义。”(《周易本义通释》卷一)其说甚确。今人饶宗颐、曹福敬等认为《周易》之贞义为正与定。(参见饶宗颐;曹福敬)可即可以,能够之义。该爻辞是说,可以守持其正,则没有咎害。《周易·系辞下》总结六十四卦诸爻特点说,“二多誉,四多惧”“三多凶,五多功”。这个观察是非常正确的。三、四两爻处上下卦交接之际,时势变换,因而多凶咎。《无妄》之六三爻,处下卦《震》之上,为震动之极,易生变故,故有“无妄之灾”。此九四爻,处乾卦之下,阴爻居阳位,所处不正,疑其有咎,但其在乾健之体,刚健而有能免咎之才,因此若能贞固自守则无咎。换言之,如不能贞固自守,则有咎。《周易·无妄·象传》云:“可贞无咎,固有之也。”此“固”是就“贞”而言的,如《周易·乾·文言》云:“贞固足以干事。”朱熹云:“有,犹守也。”(《周易本义》上经一)“固有之”就是坚定持守的意思。或以为九四爻辞承六三爻辞而来,“天下无妄之灾,非可意料,君子惟为其可贞者耳”(《周易玩辞集解》卷四)。君子当以贞定自守来应对“无妄”之灾眚。纵观无妄卦六爻之义,九四爻之“可贞,无咎”可以说是无妄卦应对“无妄”之变的基本精神。

“九五:无妄之疾,勿药有喜。”(《周易·无妄》)无有妄乱而得意外之疾,又不治而愈。喜指病愈。九五爻为乾卦之中,刚健而中正,为《无妄》之爻,故其有疾则为“无妄之疾”。之所以又能不治而愈,也在于其自身刚健中正。程颐诠释此爻之人事意蕴颇为精要:“无妄之所谓疾者,谓若治之而不治,率之而不从,化之而不革,以妄而为无妄之疾。舜之有苗,周公之管、蔡,孔子之叔孙、武叔是也。”(《周易程氏传》卷二)《周易·无妄·象传》云:“无妄之药,不可试也。”在自身实力强大又确无过错的情况下,面对意想不到的外部困扰,应当泰然自若、贞固自守,则外患自消。

“上九:无妄,行有眚,无攸利。”(《周易·无妄》)诚如朱熹所言,无妄卦六爻皆“无妄”。上九爻处《无妄》之极,如乾卦上九之“亢龙”,刚健而处穷极之地,不可以有为,故言“行有眚,无攸利”。《周易·无妄·象传》云:“无妄之行,穷之灾也。”意思是说,上九“行有眚”并非其自身之有妄有过,乃是因为其正处于困穷之境地中,故不宜有所作为。朱熹云:“上九非妄也,但以其穷极而不可行耳。”(《周易本义》上经一)处此穷极之境地,“唯宜静保其身而已,故不可以行也”(《周易注疏》卷三),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

总之,无妄卦六爻辞是对“无妄”之常与变的具体境遇的表征。初爻“无妄,往吉”与四爻“可贞,无咎”,一动一静,共同体现了“无妄”之常;二爻“不耕获,不菑畲”(无妄之得),三爻“无妄之灾”,五爻“无妄之疾”,上爻“无妄,行有眚”,体现的皆是“无妄”之变。“无妄”之常易知,“无妄”之变难测。“无妄”之常,或吉或无咎,为卦辞之“元亨利贞”之表征;“无妄”之变则多灾眚疾病,偶有所得也不足为富,为卦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之诠释。虽然易道尚变,以随时变易为其精义,但其诸卦又皆强调贞固自守的精神,这一精神在无妄卦中尤为重要。面对非人智所能预料、非人力所能左右的无妄之祸福,人应不妄想、不妄为,贞定自我之分位,恪守自我之德操,此乃无妄卦所蕴示的中心思想。

三、天命“无妄”与至诚尽性

承继无妄卦所蕴示的思想内涵,《彖传》《象传》将具体境遇之“无妄”提升至天命与天道的高度。我们来看无妄卦之《彖传》,其文曰:“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祐,行矣哉!”(《周易·无妄·彖传》)不少学者从卦变的角度,认为无妄卦由遯卦而来,虞翻认为是“《遯》上之初”(《周易集解》卷六),王船山认为是遯卦“九三之阳入而来初”(《周易内传》卷二下),朱熹则以无妄卦“自《讼》而变,九自二来而居于初”(《周易本义》上经一)。虞翻之说,不合卦变两爻互易之常例,船山、朱熹之说皆不合乎“刚自外来”之义。俞琰则提出:“《无妄》乃《大畜》倒体,《无妄》内卦初九之刚盖从《大畜》外卦上九而来,非从本卦升降也。”(《周易集说·彖传上》)《无妄》与《大畜》两卦卦画相覆,由《大畜》之上九覆而为《无妄》之初九,此之谓“刚自外来”。程颐说:“《坤》初爻变而为《震》,刚自外而来也。”(《周易程氏传》卷二)此说不明确,没有指明何以是“刚自外来”。王宗传的解释更清楚,他说:“初九之刚,《乾》索于《坤》而为《震》,而《无妄》之外卦又《乾》也,故曰刚自外来。”(《童溪易传》卷十二)案,《周易·说卦》有《乾》《坤》父母生六子之说,其中“《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即震卦为《乾》阳入《坤》初而成。无妄卦内卦为《震》,外卦为《乾》,《震》阳本自《乾》而来,因此说是“刚自外来”,也就是刚自《乾》来。初九阳爻为震卦之主,故云“为内卦之主”。这是从《乾》《坤》父母生六子的角度来解释《无妄》初九之所自来。从思想上来说,这种解释比从卦变或两卦相覆的角度作解更能应合“无妄”之义。因为说刚自《乾》来而为主于内,就意味着初九之刚正“无妄”本之于天而主宰于内。如此理解,其意义就与下文之“天之命”相接榫,寓示“无妄”之道本之于天而作主于事物之中,这就是天命。

下卦《震》为动,上卦《乾》为健,故云“动而健”。九五阳爻刚正居中,六二阴爻柔中得正,两爻相应,故云“刚中而应”。因为无妄卦有“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的特征与品性,所以能“大亨以正”。可见,“无妄”作为天命所展现出的根本特性,具体又呈现为三大特征:一是“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即“无妄”之天命本于至高之天而为主于具体之物;二是“动而健”,即“无妄”之天命的展现与运行是刚健而不可阻挡的;三是“刚中而应”,即“无妄”之天命上下相通,在天与人物之间感应发动,“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周易·系辞上》)。而“大亨以正”就是天道或天命的总体情态,为天之“正命”。与之相对,又有非天之“正命”,即“其匪正有眚”的情况。也就是人遭逢“无妄”之变,对此也无可奈何,“无妄之往,何之矣”,只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庄子·德充符》)。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正与此义相通。

《周易·无妄·象传》云:“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此“天下雷行,物与无妄”与“大亨以正,天之命也”意义是一致的。《无妄》上卦《乾》为天,下卦《震》为雷,故云“天下雷行”。古今学者多以“天下雷行”为句,也有学者以“天下雷行物与”为句;而“物与”之“与”字义,或以为“皆”,或以为“赋与”,或以为“应”,或以为“类”,等等。虽然训解多端,但古人对“天下雷行,物与无妄”之义的理解总体上还是一致的,都落脚于“万物乃得各全其性”(《周易注疏》卷三)上。“天下雷行,物与无妄”的意义也可与《周易·乾·彖传》“云行雨施,品物流形”相对读,二者都是对天地阴阳交合流布、各类事物生生变易之总体情状的描述,也都是对天道生化或天命流行的表征。《周易·乾·彖传》又说:“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两相联系,程颐和朱熹也都将“物与无妄”的内涵诠释为“各正性命”。这种诠释较之于汉儒“物受之以生,无有灾妄,故曰‘物与无妄’也”(《周易集解》卷三引《九家易》)的解读更为契合《彖传》的思想宗旨。

人道取法于“天下雷行,物与无妄”的天道,表现为“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此“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是以《易传》所建构的天地人三才之道为思想语境的。在《易传》看来,人之所以能与天地并立,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在于人能够“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周易·泰卦·象传》)。“先王茂对时育万物”,就是人“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的一种实现方式。为什么这里称“先王”,而不是像多数卦那样称“君子”?孔颖达解释说:“此唯王者其德乃耳,非诸侯已下所能,故不云君子,而言‘先王’也。”(《周易注疏》卷三)此所谓“先王”是指化育天下的古圣王,其德至大、其位至高,而君子只是对德行良好者的指称,其境界与德能远不能与圣王相比。圣王是人道的最高代表,是人“与天地参”的践行者。“茂对时育万物”,马融云:“茂,勉也。对,配也。”(《经典释文·周易音义》)配时就是应时。天地因时生万物,万物各得其性,先王则努力应合天时以长育万物,使万物皆能各尽其性。这也是人所应担负的最高“天命”。天生万物是在时态流转中进行的,人要“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也必须积极顺应天道的时态流转,只有“茂对时”才能“育万物”。

宋儒开始将无妄卦义与《中庸》之“诚”相会通,这是超迈汉唐、慧眼独具的。“无妄”是指真实不虚,“诚”是说真心实意。“无妄”是客观地说,“诚”是主观地说,二者是相通的。因此周敦颐《通书》云:“妄复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准此,《中庸·第二十章》所说“诚者,天之道”可以理解为是由主观以表客观,突显天道的一种主体精神。程颐说:“无妄者,至诚也。至诚者,天之道也。”(《周易程氏传》卷二)朱熹也说:“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程朱以“无妄”解“诚”,则又着意强调天理的客观实在性。在“无妄”与“诚”的互相诠释中,充分揭示了天道或天理的主客一体性。就总体理路而言,《周易》是法天道以立人道,《中庸》是尽己性以推物性,其终极追求都是天人合德,可谓殊途同归。《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第二十二章》)对比无妄卦之《象传》,我们可以说,无妄卦之“先王”就是《中庸》“能尽其性”的至诚之圣,“茂对时育万物”就是既“尽人之性”又“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的实践活动。两相会通使我们认识到,《中庸》所谓“尽物之性”不是空洞的玄思,而是以“茂对时育万物”为其实现方式的;“茂对时育万物”也不单纯是外在的实践活动,其中蕴涵了天人、物我性命相通的思想旨趣和“各正性命”的价值理想。

综上所述,无妄卦义蕴示了天命之常与变,天命之常是就天人宇宙之总体而言,是“元亨利贞”的,在天命流行中万物皆得以生成与流转;天命之变是指具体境遇下个体与其所遭逢之时势能否相应的问题。“其匪正有眚”,遇天命之变则个体常有非常之际遇;《无妄》六爻辞则是在事象中对天命之常与变展开具体化表征,尤为强调应以贞固自守的精神应对“无妄”之变。无妄卦之《彖传》通过对无妄卦象的诠释,揭示了“无妄”之天命本之于天而为主于物的根本特征,并指出天命之展现与运行是刚健而不可阻挡的,且在天人之间随感而应、上下相通。无妄卦之《象传》则立足天地人三才之格局,既指明天道生化,万物各正性命,“物与无妄”,又倡明人当顺应天时而长育万物,从而“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宋儒将“无妄”与《中庸》之“诚”互诠,使我们看到《中庸》的“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是以“茂对时育万物”为实现方式的,而《周易》的“茂对时育万物”也是以尽人物之性为思想底蕴的。两者互诠互显,可以饱满地呈现三才格局下天人性命相贯通的意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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