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感情,出于自然——“万物可爱:传吉漫画展”观后记
发布时间:2025-04-08 08:00 浏览量:7
图一:《未知》
图二:《好奇》
图三:《你我他》
3月22日,广州学而优书店,“万物可爱:传吉漫画展”徐徐拉开帷幕。学者、艺术家胡传吉的七十余帧水墨小品首次公开亮相。
说到“漫画”,人们常想到夸张、讽刺、幽默的戏谑画,或是以叙事见长的连环画与动漫。其实中国文人画的传统中,早有“漫画”一说。清代扬州八怪之首金农曾以“漫画小幅”形容自己率性而为的作品。近代陈师曾、李叔同、丰子恺等人,进一步奠定了“笔致简拙,而托意俶诡,涵法颇著”的文人漫画范式。丰子恺曾言,“漫画这个‘漫’字,同漫笔、漫谈等的‘漫’字用意相同。”“传吉漫画”所承袭的,正是这一脉悠然自在的传统意趣——以不刻意、即兴,甚至可视为“业余”的笔墨,捕捉并传达生活的妙趣。
这里所谓的“业余”并无贬抑之意。中国艺术传统中,自南北画派分野以来,“文人画/士人画”便被奉为正典。艺术史家詹姆斯·卡希尔指出,中国“文人画”的独特性之一便是其“业余性”(ameteaur):“其核心目标在于将艺术去物质化,剔除一切庸俗、商业化、功能性或市侩式的审美反应。”相较于欧洲艺术史上的大师,中国最优秀的画家大多并非以绘画为专职,这种“游于艺”的“业余”定位,恰恰蕴含着高度个体化、去功利化的自由精神。陈师曾论及文人画时,尤重“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四要素,主张“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将文人画视为一种涵养儒家式自我修养的路径。从这一脉络去看“传吉漫画”,更能体会其中那份贯通古今的“闲适”与“率真”。胡传吉教授于其“本职”——文学史与思想史研究之外,不以“专业”自居,而以“专心”为要,以寥寥数笔,记录平凡生活瞬间的“感想”。
“传吉漫画”善于捕捉生命中敏感、脆弱而珍贵的心动瞬间:轻纱窗前,一只小猫徘徊,无声凝望外面的世界;一炷香缓缓燃尽,轻烟若隐若现,恍如时间的呼吸;一个孩童奔向远方,全然不设防,脚步间盈满未经世故的急迫与勇气(图一:《未知》)。
这些画面所定格的,与其说是某一刻具体的“物象”,毋宁说是艺术家心灵深处复杂、矛盾,甚至神秘的情感律动——孤独、安定、渴望、脆弱与勇气交织而成的“意象”。正如庞德所言,这是“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情感似流动的水,理智如凝练的墨,散淡随性的笔触,为画面点染上隽永的文人意趣,让心有“同然”的观画者,体察生命细微处的诗意与力量。
“传吉漫画”的画面语言质朴简洁,背景多以“留白”为主。这一构图方式让人联想到中国画虚实相生的艺术传统:画面留了白,意与神才有了恣意驰骋的空间。“传吉漫画”中的空白背景,不只突显主体意象,更具有近乎现象学意义上的悬搁效果,召唤一种无关利害、欲念与成见的观照方式。例如,在《好奇》(图二)中,胡传吉仅用几笔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一只圆滚滚的小鸟,翅膀紧闭,鼻头微蹙,眼神介于困惑与警觉之间。
画中并没有交代小鸟所栖何处,望向何方,这些未知恰恰将观画者的注意力牢牢聚焦于画中主体。背景留白创造出一个不逼仄、不压抑的空间。观画者与小鸟四目相对的瞬间,被邀请进入一种悬置判断的静观状态,这与丰子恺所说的“绝缘”(isolation)颇为相类。丰子恺曾告诉他的参观者要戴上“绝缘”的眼镜看画,好像孩子们“用手指打个圈子,从圈子的范围内眺望前面的风景”。
“传吉漫画”标志性的留白背景,提供了一个类似的“绝缘”空间,鼓励观画者以孩童般纯净的目光关注眼前所见,重新发现被日常遮蔽的事物之“相”。实际上,足够的留白不仅解除了物与物的牵扯,在某种程度上也悬置了情绪的羁绊,让观画者找到与画面“同在”的感觉。在《你我他》(图三)这幅颇具禅意的漫画小品中,一只长臂猿以近乎冥想的姿态独坐沉思,仿佛超然于个体存在的囿限。皴笔的粗粝与线笔的灵动形成对比,宛如岁月之重与生命之轻相遇。闭目暗示视觉的“绝缘”,也开启了更深层次的内在感知。标题“你我他”有点睛之功,在微妙调侃之余,指向一种更高维度的同情。邵洵美曾说,好的漫画“是彻底了解、同情观察后的一种不动火的表示,目的不在激怒或挖苦,而是引起你会心的微笑”。《你我他》就体现了这种善意而不动声色的幽默。
画展留言本上,频频出现的一个词是“治愈”。确实,“传吉漫画”勾勒出了众多生动的动物形象与人物速写,这些或憨或萌或呆或嗔的“小可爱”,为疲惫的现代心灵带去了抚慰。不过,如果在这个空间坐得更久些,也许就会发现,更深层的疗愈其实来自“传吉漫画”中国文人水墨“迹简意淡而雅正”的审美传统,以及艺术家身上那种游戏、敏感、绝缘、不上火而又深情的传统士人底蕴。林岗评价胡传吉的漫画“简笔绘形,传神写意,雅人闲趣,自然天成”,可谓一语中的。这份“雅人闲趣”,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也能够想办法保住的。(作者为中山大学英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