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史:吴门书派影响下的三吴地区书家

发布时间:2025-04-06 20:26  浏览量:9

当我们说完文徵明子孙及其弟子的书家之后,我们把目光转向吴门书派影响下的三吴地区书家。

这时有个概念,这里所谓的三吴,是王世贞书论概念下的三吴,讲“吴门书派”,其实是一个“大苏州”的概念,故吴县、吴江、昆山、太仓、虞山(常熟)都包括在“吴”中,地域涵盖了三吴地区,时间跨度则包括了弘治、正德、嘉靖、隆庆至万历前期的近百年。

本文所涉及的三吴地区书家,包括以下书家:俞允文、张凤翼(兼张献翼、张燕翼)、王世贞、王世懋(王世贞弟)、王锡爵、王衡(王锡爵子)。

俞允文(1513-1579),字仲蔚。昆山人。年未四十谢去诸生,专事诗文书法。与王世贞善。与文学家卢楠、李先芳、吴维岳、欧大任并称为嘉靖“广五子”,著有《俞仲蔚集》。

俞允文书法,楷、行、隶皆精,王世贞《艺苑卮言》云:“(允文)小楷绝得褚河南法,而以颜、柳筋骨干之,遇所合作,深可嘉尚。而行笔颇仿河南,稍大则兼黄、米,而伤佻纵”,“少工临池,久而益擅。小隶骎骎欧、柳而上登吴兴堂;行书出入褚河南,稍纵则米襄阳,八分自谓得《西岳碑》体。”又云:“为余书《金刚经》一册,微用米颠笔,而八法种种不乏,其得柳为尤深。”

俞仲蔚的楷、行出入唐、宋,与吴门派书家的师承大抵仿佛,因而风格基调,亦表现文人的书卷之气。故宫博物院藏其行楷《论书语册》,结法多见褚遂良意,骨力古劲,温文尔雅,恬淡中透出姿媚。然正如王世贞所指出“伤佻纵”,故所欠沉着与痛快,气格不大。

张凤翼(1527-1613),字伯起,号灵墟、泠然居士。吴县(今属江苏苏州)人。嘉靖举人。文徵明八十一岁时,折辈与其订交。好填词,善书。嘉靖四十三年(1564)三十八岁时方中举。后四次会举,不第。万历八年(1580)庚辰始绝望于功名,不赴考试。

(张凤翼像)

五十四岁时,张凤翼公开在门外张贴代撰或书写诗文的润格:

“本宅纸笔缺乏,凡有以扇求楷书满面者银一钱,行书八句者三分。特撰寿诗、寿文,每轴各若干。”

(这实际上成了职业书法家),进而,“人争求之,自庚辰始,三十年不改”。

张凤翼在当时还是一位著名的戏曲家,十九岁时尝著有传奇《红拂记》等,又著有《处实堂集》《占梦类考》《文选纂注》《海内名家工画能事》等。

王世贞《艺苑卮言》云:“张贡生小楷拟《曹娥》,精雅有致,微伤矜局”,“伯起平生临二王最多,退笔成冢,虽天趣小竭,而规度森然。”由今所见张凤翼的尺牍作品可窥,其作确为典型二王风范,法度谨严,甚得晋人韵味,尤以写给钱穀的草书《致磬室道丈尺牍》为佳。其大幅书作见于故宫博物院所藏《自书诗轴》,用笔规模二王,遒劲而沉着,章法亦大胆,然似不及小幅作品生动。所不足之处,正如王世贞所评,略显缺乏意趣。

(张凤翼《致钱榖札》)

其弟张献翼、张燕翼“并有才名,吴人语曰:“前有四皇(皇甫冲兄弟),后有三张”。

张献翼,字幼于,更名敉(读mǐ,意安抚、安定)。国子监生。朱谋垔《续书史会要》云:“弃诸生不就,试以诗豪。七子中负性高举,行事骇凡俗。楷书不入法,而淡远之气令人意消。”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两件尺牍,可使今人了解他的书风,《致磬室尊丈尺牍》为行书,冲和简淡,落笔如远山淡云。而楷行《致阳翁老先生尺牍》则劲拔中透出姿媚,法度精严,出手不凡。朱谋垔所谓“楷书不入法”恐以偏概全,盖张献翼随性变化,故所书亦无定格也。

张燕翼,字叔诒。嘉靖甲子举人。善画猗兰丛竹柽石,亦善书。嘉靖间与兄风翼、献翼同领乡荐。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苏州)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好为古诗文,与李攀龙共为“后七子”首领,李殁后,其独主文坛三十年。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倡导复古摹拟,在当时影响巨大。

《明史》评曰:“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王世贞一生著述甚丰,如《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山堂别集》《古今法书苑》《王氏书画苑》《觚不觚录》《三朝首辅录》《弇园识小录》《朝野异闻》等。

王世贞不以书名,然他却写有许多关于书法的评论,主要见诸于《艺苑卮言》《王氏书画苑》《弇州山人书画跋》等(我认为这是他最大的书史贡献)。

在评论古代书法的同时,王世贞特以对当代书法家的批评为己任,这在当时的文学艺术批评界,应是一个很先锋的举动。尽管王世贞作《艺苑卮言》时,未满四十岁,也受到他本人眼光的局限,但大多符合实际,较为严肃。朱谋垔评曰:“世贞书学虽非当家,而议论翩翩,笔法古雅。”

王世贞在他的《艺苑卮言》中,以“天下书法归吾吴”的立论,肯定了吴门书派在当时的历史地位。他关于吴门书家的评说,为后世研究吴门书派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王世贞作为文坛领袖人物,与当时三吴地区的文人书家亦来往密切,所见所闻都为第一手资料。他在艺术上一贯推重古法,于书亦然,故以他赫赫声望来对书法作评论,则毋庸置疑地影响着吴门派的追随者和当时三吴地区的书家。

客观上说,在吴门书派庞大的书家阵营中,理论上有建树者,几乎没有一位能与后来的华亭书派代表董其昌相提并论。故詹景凤所言“元美虽不以字名,顾吴中之书家,惟元美一人知法古人”不是没有道理的,其“知法古人”者,非指善书,而是指其深通古人书法之理论。

可以这样说,王世贞在“吾吴”的概念中,实担任了吴门书派理论总结者的重要角色。如其自己在《艺苑卮言》(这本书值得细读)论书法的结尾中所言:“吾王氏墨池一派,为乌衣马粪夺尽,今遂奄然,庶几可望者,吾季耳。吾眼中有笔,故不敢不任识书,腕中有鬼,故不任书。”他自负至甚,却又自知不善书,于是把发扬光大王羲之以来王门一派的书法,寄托于自己对书法的评论中。这是他认识到书法理论对书法的反馈作用,正因此他担负起了书法批评的重任。

(王世贞信札)

今天我们尚可从传世的《文徵明人日诗卷》后王世贞的题跋(上海博物馆藏)及王世贞《致贞山尊兄尺牍》等看到他的手迹。尽管其不以书名,但仍可看到他酣畅的用笔和感受到清秀典雅的书卷气息,惟疏于结字,大约正是其自言“不任书”的症结所在。

王世懋(1536-1588),字敬美,号麟州,又号损斋、墙东生等。太仓人,王世贞之弟。嘉靖三十八年(1559)举进士,曾任南京礼部主事,又先后出为尚宝寺丞、江西参议、陕西副使,改福建,官至南京太常少卿。专稍古文辞,余事乃及笔札。其文学主张大略与见园。文名亚于兄,

王世贞曾力推引之,以为胜己,李攀龙、汪道昆等因称其为“少美”。著有《王奉常集》《艺圃撷馀》《名山游记》等。

王世懋书法胜其兄,朱谋垔《续书史会要》称:“世懋书无俗笔,多从晋帖中流出。”孙鑛评曰:“敬美书右军《分甘》《青李》二帖,摩诘(辋川疏》、东坡《种桔帖》,弇州谓用《黄庭》小法,出人《洛神》。”由此可见世懋书法之广涉,并有融会贯通之势。藏上海博物馆的《文徵明人目诗卷》后,有王世懋题跋,可窥其出人《黄庭》《洛神》之轨迹,用笔稍丰。

又见载《故宫周刊》王世懋所书《七律扇面》为草书,流丽神骏,从二王一脉出,而见自家情性,亦透出文、祝风范,是见其受到吴门书风的影响,若与当时吴门书坛盟主王穉登相比,则当胜之。

王锡爵(1534-1610),字元驭,号荆石,太仓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万历十二年(1584)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为首辅,后又任吏部尚书,进建极殿大学士。卒谥文肃,后人亦称“王文肃”。有《王文肃集》。

王锡爵身在高位,自然以社稷为重,故其好友王世贞说:“学士自挹不主墨池盟,笔法秀颖,依稀有翡翠兰苕状。”又说:“元驱学士书法在虞、褚间,而过自谦,抑不肯与墨池盟。间兴到,作一薄蹄,竟则裂之,或有求者,复不应,以故行世绝少。”的王锡爵于书法一道,虽深有造诣,却不以之立身,但与他关系亲密的人,都知道他的书法品位很高。

董其昌提及王锡爵书法,称:“文肃深于书,书尤深于唐碑,晚年犹悬碑刻满四壁,特不欲以书名耳。”又云:“文肃公初入馆时,书犹近率易,渐久渐苍,以瘦硬兼姿态,可知前辈名公,学问日益,不正书道也。”此外邢侗曾从友人处见到王锡爵的行书,跋云:“太原相公书,繇《圣教》、孙虔礼出,大是书家而靳不与人书。此其为州大夫今观察韩公书,初觉风骨凛然,久之顿成妩媚。”不难看到王锡爵于书所涉猎者,皆以晋唐为宗,若二王,若褚、虞,若孙过庭,而观者无定说,盖其以雷霆无还声、黄河无返势之刚大之气伸于笔端,故看似不似,实不似之似也。从风格上说,他大抵偏重初唐之瘦硬,并以姿态通其神。

王衡(1561-1609),字辰玉,号缑山,太仓人。王锡爵之子。作为一朝宰相之子,王衡一生的坎坷不幸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因父亲高位及受党争所累,王衡二十八岁时乡试获第一名,次年复试通过,皆无端被废(因其父身在中枢,故言官攻击舞弊)。此后他三次不参加考试,连续耽误了九年,至四十一岁才考中进士,授官翰林院编修。

青年时期,他的三位妻子先后离世,家庭生活极为不幸。而其本人也在四十九岁时过早地逝去。王衡才质极高,其在政治上缺乏魄力的宰相父亲出谋划策,代为主张,其父言听计从,人将其比作王安石之子王雱。然而王衡代父操劳,远大于受父之庇荫,故其毕生好友陈继儒在为王衡所作《缑山先生集序》中说:“不幸生于相门,为门第所掩。”这一个“掩”字已道尽王衡曲折的一生。

陈继儒曾受聘陪读王衡,王衡与董其昌亦私交甚密,感情极好。在此二人的文集中多见评价这位才子的叙述。王衡又是晚明著名的曲作家,王衡之子王时敏是清初著名的画家。

王衡的书法,从颜真卿、苏东坡出,娄坚《学古绪言》评道:

编修君天授既优,工力日深。小自指顶而上至径可二寸,皆极娟好,更饶风骨。又大而四五寸,或大至尺馀,皆不烦绳削而趣溢出。更假之年,直可追蹑北宋名迹。

在此,表达了对这位早逝的天才书家的惋惜,如果王衡能多活几年,他的成就或可雁行宋代先贤。王衡的挚友董其昌曾评其书说:

辰玉虽不沾沾论书,乃眼白一世,鲜所许可。其天骨既尔秀绝,而盘旋唐、晋间,工力兼至,或以为学苏子瞻,子瞻实不能尽辰玉也。

王衡的字虽然绝类苏东坡,但并非是摹其表面的形式,而是在更深层的内涵和精神上加以领悟,并有自我语言的延伸,所以王衡的书法才能“随意结构皆姿态横溢,秀色可餐”。

王锡爵、王衡父子于书皆有极高的造诣,只是都不愿以书名世。

董其昌曾以“右军灵和、大令俊轶”来比喻此父子一人,非常钦佩他们的书艺。此外,王衡与陈继儒都酷爱苏东坡,二人可能互为影响。在派别之争上,陈继儒明显倾向华亭派,然王氏父子皆自谦而不曾涉足当时书坛门派,但就他们的书风而言,当不出吴门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