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君9 我和他十几年一场夫妻,真是“不堪回首忆当年”!
发布时间:2025-01-08 15:51 浏览量:8
将军街住宅
约在1922年,丈夫要调整家庭经济收入,将改建装修完善的东胜街大院以二万八千元(当时币值)出售给杨森部下的师长白道成。全家又迁回重新翻建为新屋的将军街居住。以大院出卖所得,又在当地梓(木童)桥和新华街购进并新建共一百多间店铺出租,并买田地,收租米(这些钱,事实上都是丈夫在合江县任靖国招讨军总司令时,向开往合江县去的百姓盐船抽税交捐捞来的)。家人生活费用,就是依靠这些田租、房租过活。
将军街住宅面积没有东胜街大,全部拆除,改建为中西结合的房屋。大部用柏木盖造,结构讲究,式样新颖。
从将军街进大门左边是大轿厅、传达室,厅隔壁是园门,一般会客厅及雇工住房。左行沿花径登阶石前进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大客厅。精制的西式落地窗门、壁炉、钢琴、红木家具、朱红茶几,环厅金漆色的方圆各式木椅,丝绸垫褥、沙发、羊毛地毯、四墙挂有古今名人字画、古董摆设、花木盆景,在厅内相互辉映,光彩夺目,别有格调。此客厅后院,有直径一米多形状如伞的白兰花树一株,清香扑鼻,我很爱它。
大客厅左侧相连是一间书房兼客房,大客厅右侧相连便是饭厅。出饭厅向北几步就是坐北朝南纯柏木结构盖建的一排二层四开间正房,上下都有宽敞的走廊。楼上中间一室是起坐室,右侧是我和丈夫的寝室。这室用具异常讲究,一对铜床,罗衾锦被,全套红木家具,鲜花点缀,布置、陈设脱俗别致。其余是孩子卧室。
楼下正中是堂屋,供奉祖宗神龛,这室都是采取糊纸老式细致的雕花格窗门。堂屋右侧是丈夫的书房,名“榕山馆”,左侧是我的书房,名“竹节斋”,都刻成绿色横匾装置在门额上。“榕山馆”用具精致讲究,书案上放置笔墨纸张、信笺上印着“益州都督用笺”和图章。书柜、桌椅等等都是红木、紫檀木制成。式样新颖、色彩调和,加上古董字画、花草点缀,别有风格。“竹节斋”隔壁一大间是孩子们的读书室。此室向西北转弯向东是厨房、日本式浴室,浴室门前一块空地中,有白兰花树一株,树北面是三匹战马的马厩和雇工睡房。
将军衔这院进门的左侧,顺墙有直达后院的通道,中横一道到客厅大门。全院遍植常青树,郁郁葱葱。二株大翠柏更是吸引人。客厅旁有桂花几株,秋季桂花盛开,异香扑鼻。桂树下陈放四季兰惠二十余盆和四季花木。兰花清香,有时随风飘来,使人欲醉。
丈夫的生活水平颇高,无论是穿、吃、用具、陈设,在当年来说都是很讲究的。修改建造上述两院住宅,也是再三研究。围绕这些工程我也付出很多心血劳力。
这座房屋虽无东胜街的华贵,但在当时来说,也够秀美而有朝气。国璋女、大明儿出生于此。
重病·国璋女出生
1922年春末夏初,我突然月经断绝,卧床不起,经中西医治疗七个月无效。家人愁容满面,亲友们都认为这是干血痨(妇女病症),在当时是属于难医之症。此事在成都上层社会传开了,人们说:“夏家的夏太太患干血痨病,不会好啦。”都以为我病危旦夕。
辛亥革命时成都都督尹昌衡曾被袁世凯关押在北京监狱五年。出狱后,他回成都作寓公,从此不问政务,专心研究佛学。他的母亲尹老太太身材比较高大,半大脚,一副威严而慈祥的相貌,能干有魄力。家人见她畏而敬之。虽年已古稀,仍然精神充沛,她是女中丈夫。
我很敬爱这位老人,她认我为干女。每星期日她儿子在家人前讲说《心经》时,尹老太太总是吩咐轿夫来接我去听讲。
记得每次当轿子进大门时,总有人叫喊:“开中门,五姑太太回来了。”
因为尹老太太非常喜欢我,她待我如亲生女儿,无微不至。我怕她担忧,没有将病情实告她。有一天,这位老人知道了,特乘轿来家,在床前诊脉,她诊断说:“什么干血痨,怀孕了。因连生二胎(指国琇、国瑛)加上家务劳累、气闷、血亏、胎气不足,胎儿不能正常成长,宜速服安胎药,增加营养、补血、调理。”临走还叮嘱耐心吃药。
我和家人都不相信这老人的医道,但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治。接连服她的处方二个多月,果然有了怀孕的迹象,共经十五个月,国璋女安然地出世,我的命亦幸运地得救了。丈夫无一句安慰的话。
住将军街时候,有时逢星期日带孩子们出外逛逛。国璋女那时只三四岁,牵着她走,不知何故总是走不远就叫抱,不拖就哭。
有天清晨,叫她站在床边,检查她两腿,发现右腿特别粗大。立刻带去四圣祠英国人办的医院,诊断病根在腰椎部,脓水从这里流到大腿集中起个鼓包。当时穿刺,抽出半碗脓水,三个月后再次抽脓,经两次后,伤口不封口了,昼夜多次点点流。
医嘱睡铁板,多吃营养,多吸新鲜空气。我怀疑这样的治疗有用吗?但也只好试试。久之,孩子饭量减少了,面黄肌瘦,日甚一日,眼看危在旦夕,孩子父亲毫不放在心上,急得我暗自掉泪,日夜思索怎么办?决定改请中医。
心想在西医未进入国土前,岂不都赖中医诊治吗?四川著名中医不少,对这病的医治定有高手。遂悬赏一百银元,登报聘请。
不久,经造房屋的木工梅师傅介绍,来了一人,身穿长袍马褂,白袜黑鞋,手拿雨伞布包,一看便知是从乡下来的。
孩子父亲和旁人一致反对:“乡下人怎能治好这病?”
我问医生怎么治?他说:“如夏禹王治水,只要你相信,几个月我能治好。不过小姐会成跛子。”
我觉得他讲的有理,便坚决求他诊治。记得国璋女服用的药多是大人都难以进口的鹅蛋、大粒药丸、酒酿及芫荽菜(香菜),每天早晚各吃一次。脓浆流尽封口的一二天,加添一次。
孩子很乖,有时丫头梅香忘了,她就叫:“快把药给我吃呀,快拿来嘛!”
我在半夜抱她小便时,她开口:“妈妈,你白天这样累,晚上还要照顾我。”说着眼泪汪汪。
这时,我的心像被炸裂似的疼痛,忍住泪水吻吻她:“乖乖,你的病快医好了,等你完全好后,我带你去公园玩。你真乖,自己还记着吃药。”
小生命得救了,可是若真的成为跛子,西医也没办法了。后来再经一位专治跌打损伤的中医治愈跛脚。孩子真乖,在每天医治过程中,常忍着痛而不让佣人告诉我。忍着眼泪让医生搀着她的手沿墙小跑。
真是祸不单行。正在国璋女病危时刻,六岁的国瑛女不知二楼铺换地板尚未上钉,她上楼玩耍,脚踩板上跌到楼底堂屋,又被弹到门外阶沿,昏迷几小时。两孩子同时命危,我抱着她,放声大哭,去四圣祠英国的医院,治疗半年。在两个孩子这样的病情下,家务方面和侍候丈夫难能全面周到了。在两孩如此生命关键时刻,丈夫不但不走近孩子身边,尽些为父者的关心、爱护的责任,反而不高兴,我受气不少。
光阴似箭,忽经数十寒暑。执笔到此,仰望天空,啊!我和他十几年一场夫妻,真是“不堪回首忆当年”!
大明儿出生
旧社会的上层人士,对寿诞之日的庆贺,按习俗生日前夕要先行暖寿,次日午餐正式祝寿。
1926年旧历正月初五我的生日前晚,亲友宾客来有三四桌人,酒后打牌游戏,男女老少都准备玩个通宵。次日中午去聚丰国餐馆正式庆祝。
这时候,适逢我怀大明全身浮肿,尤其是两脚肿得穿不进鞋,既难看又觉累。我再三推谢不去,众人不同意。在无可奈何情况下,趁他们玩得热闹高兴,在半夜两点左右我就悄悄地独自乘轿躲进了四圣祠英国人设立的医院。
殊不知在我生日的次晨8点正,大明儿出世了。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醒过来时已是中午11点,在自己病房里。
当时,见梅香丫头在旁。她开口说:“太太,大家很着急,昨天找了好几处,才知道您在医院。老爷叫我来看看您,正巧太太在产房。”
我问:“孩子、胎胞都已安然下来了,为什么他们还要给上麻药?”
“太太您生了个少爷,产后谢老医生检查肚腹后,向周围人说:原是双胞胎,因产妇身体太虚弱,另一个未成熟。必须把它剥下取出。否则,产妇会发高烧生命不保。在您腹部左边动了手术。谢医生、院长等五六人交替动手,非常细心地把它剥下取出的。几个医生脸上都是汗,有个医生说,只能用软劲,若用力过度,难免不破伤内脏。现在装在玻璃瓶里用药水泡着。我去拿来给太太看看。”
我看瓶子里果然是一个未成熟的胎儿,有两个核桃大。
梅香又说:“谢医生告诉大家,他接生几十年了,像这样的情况有三十六次。每逢孩子产后,他都要检查一遍。”
我默想那晚如不毅然进医院,在家里别的医生接生,很可能我早就离开人间了。好险呀!联想到常听说妇女产后高烧死亡,不知何故。
上述这二位老人早已辞世,而两老的医道高、医德好,对产妇、胎儿认真负责的工作精神令人感恩不忘!
由此,我体会到:一个人不论男女应该懂些病理、医治、护理、药物、保健的常识。此后我在这方面常自留心学习。
梅香回家报喜,丈夫知道生了个儿子异常高兴,但在我住院期间一次也未来过。
因为我连生四胎都是女儿,他每次为庆祝男孩热闹一番的准备都落了空,就很不高兴。第五胎他生气不再准备了,却生了一个男孩。乳名叫他“和尚”,意思是祝愿孩子能无灾难、多福、平安长大。小名叫“泰钊”,大明这名字是根据各房子女出生先后,大排行取名的。大明是大字排。
满月时,请客庆贺,异常热闹,他和家人都非常高兴。我却暗叹:穷人们连饭都吃不饱,生了男孩我当然也高兴,但刚满月的孩子大做其喜事,我不愿这样花费。在这个问题上,我俩的看法也有些分歧,他又和我争吵了一场。
五、使女珮琼的遭遇
不记得是哪年,有天接婆婆从合江老家来电报说:“有要事,速回合江。”我见婆婆来电如奉圣旨,立刻动身。
当时,因交通不便,从成都到合江坐轿十天才能到达。婆婆见我,一把拉着我进她睡房,神态紧张地告诉我:“二嫂(自从再次婚礼,加上我大公无私和热诚待人,家人亲友和婆婆逐渐都敬爱我了。婆婆也叫我二嫂了),你晓得家里要出祸事了吗?
你大哥想讨姨太太,大嫂始终不肯。你大哥在深更半夜从窗子爬进丫头珮琼的房间里,现在珮琼肚子里有孩子了。你大嫂和大侄女骂珮琼引诱大老爷,要把她整死。你大哥却不管了,好像不是他的事似的。我劝过她们多次,她们表面上答应,暗中依然不听。我的意思事已至此,把她收做上房,生个儿子也好。你大哥只有夏廼庚这么一个儿子,大嫂又不会再生孩子了。珮琼虽然长得不大好看,但是,脾气好,身体健壮,再说你大哥迟早还要讨姨太太的。这样做也可以节省一笔钱,岂不是一举几得?你有见识,有主意,你看怎么办?”
我听了非常惊讶,深感愤懑不平。我想:家里人本来就是彼此勾心斗角,不像样子,还要发生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情。大哥是一家之长,平时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在家庭里自尊自大,家人都怕他。经常烧香念佛,有时还周济别人、做好事,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我把珮琼叫来,这个孤苦伶仃、命运悲惨的珮琼低着头,双手捂着脸,只是呜呜地哭,不作声。我劝过大嫂子、大侄女几次,她们还是坚持不听。硬要去做那样残酷险毒、没有一点人道心肠的事。我就火了,管你大哥不大哥,我不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必须设法把她从绝路中救出。
在我回成都去的时候,我和婆婆暗中商量好,在第三天半夜用预先安排好的一顶小轿偷偷地把珮琼带上去了成都。后来,她生下孩子送给了别人。此后,她一直在我身边。
珮琼粗通文字,颇斯文、聪明、脾气好,满口重庆土话。
1929年,我离蓉去沪的同时,暗想,麻子丫头已嫁给袁伙房(家厨师),梅香丫头也出嫁了,唯独珮琼的前途怎么办?真可怜!
她说重庆话,可能是重庆人,索性把她带去重庆,若能找到她的娘家,她和家人团聚多么好。我决定后,带她到了重庆。
我问她:“你知道家在哪里?家里是什么样?”
“不记得了。”
“你仔细想想”。
“只记得家里碗碟满多”。
“啊!莫非你家是开碗铺的?”我立即托人去打听。
在城内,是有一家在十八年前有一小女孩在街上玩耍丢失了。我开心极了,把她送回家去团聚,当时她父亲含泪向我作揖叩头道谢。了结这件心事,我亦快甚。
后来,我知道婆婆之所以要我救出珮琼,无非是为了救孩子。珮琼身体健壮,认为可以多生男胎,若在外面讨进的姨太太,可能不生儿女,也不能任意使唤,这些都是她的私心,并非真心诚意要救助珮琼。
这件事使我想到:丫头在封建家庭里比仆人的地位还低,和奴隶一样,没有最起码的人的权利。中产以上的封建家庭往往都有丫头,大家庭里有好几个丫头。这是封建制度对女性残酷压迫的又一证明。封建势力真是可怕。我暗想: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我是人,决不愿和它妥协,我要尽自己的力量反对封建,提倡女权!
珮琼的遭遇是悲惨的,幼小被人拐骗,长大后又被人凌辱,死活由别人支配,自己只有逆来顺受,在旧社会有多少这样的女人啊!
回头想到自己苦难的童年,所以每见人遇到苦难的遭遇时,我很自然地乐于助人。这,已成为我的习性。因此,我格外心疼珮琼,我恨那些陈规陋习,恨那些黑暗的社会制度。同时我觉得千千万万个珮琼,要站起来,掌握自己的命运,懂得与残酷的命运作斗争而自强不息,这是解脱枷锁的唯一出路,所以我随时强制自己要奋勇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