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三叠:一个谪迁者的精神涅槃
发布时间:2025-03-27 21:54 浏览量:10
元丰二年的秋风掠过汴京宣德楼时,苏子瞻尚不知晓,命运为他安排了一场跨越千年的精神仪式。乌台诗案的枷锁在御史台狱中叮当作响,御史中丞李定手中的弹劾奏章,将那个“奋厉有当世志”的翰林学士,锻造成黄州团练副使的谪迁之身。当贬谪文书穿越八百里加急的烟尘,历史悄然转动了它的罗盘,将中国文人最璀璨的精神图谱,镌刻在长江边的赤鼻矶上。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元丰五年的暮春,江风裹挟着料峭寒意。谪居黄州三年的苏轼解下腰间玉带,换作耕牛颈上的轭头。当他拄着竹杖踏过黄泥坂的春泥,赤壁矶头的乱石阵突然撞入眼帘。那些直插云霄的石壁,在暮色中化作历史长河的碑碣,曹操横槊赋诗的雄姿、周瑜火烧赤壁的英姿、诸葛亮羽扇纶巾的仙姿,在惊涛拍岸间次第浮现。他挥毫写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念奴娇·赤壁怀古》),将千古兴亡尽付笔端。
江水裹挟着建安十三年的金戈铁马奔涌而来,又在峭壁间撞成雪白的碎玉。东坡看见自己的倒影与曹孟德的剪影重叠,听见《短歌行》的余韵在浪花间流转。当夜色漫过矶头,他忽然彻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前赤壁赋》),那些曾经搅动天下的英雄豪杰,不过是长江水淘洗的沙砾。正如南宋朱熹在《朱子语类》中所言:"东坡赤壁之文,虽极雄奇,然终是见得无常。"
在临皋亭的月光下,东坡将贬谪文书焚作火蝶。陶渊明的菊花在东坡雪堂前绽放,代替了琼林苑的牡丹。他举杯邀月时,恍惚听见自己吟诵“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墨迹里沉淀着对无常的顿悟——正如《金刚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追慕此境:“苏子瞻赤壁之游,实乃古今第一等襟怀。”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hè)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七月既望的江面泛着银鳞般的光泽,苏轼与友人泛舟赤壁。当洞箫声撕开夜色,客人关于生命短暂的诘问在峡谷间回荡:“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东坡举杯邀月,将半江星辉斟入酒盏:“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前赤壁赋》),这看似平常的物象,实则是勘破执念后的禅机。
在承天寺与张怀民夜游的月夜,竹柏影在月光下幻化成水中藻荇。谪居的生活教会他以平常心观照世界:晨兴理荒秽的农耕之乐,邻居送来的新火新茶,黄州鱼肉的鲜美滋味,都在粗陶碗中化作至味清欢。正如寒山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当心灵不再被外物牵绊,枯石亦可成佛。清代学者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评点:“东坡此境,已入庄周化蝶之域。”
这个曾在御前挥毫的学士,如今在东坡垦荒时发现了生命的另一种维度。他将"怪石供"赠与佛印禅师,笑谈金玉与瓦砾本无分别。这种超越荣辱的豁达,在《定风波》中化作"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永恒禅意。日本五山禅僧策彦周良在《初渡集》中惊叹:“苏子瞻之文,如青天白日,使吾辈得以照见本心。”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日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十月霜降的赤壁,草木凋零如褪色的丹青。苏轼独攀危崖,松涛在谷底汇成沉郁的雷鸣。当夜半惊起江上归舟,忽见孤鹤掠过寒江,翅尖扫过他半生的沧桑。这个充满道家意味的意象,将他推向精神的最后升华。他在《后赤壁赋》中写道:“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以孤鹤自喻超然物外的境界。
黄州城外的躬耕岁月,让苏东坡真正读懂了庄子的逍遥。他将《寒食帖》的墨迹混入灶灰,任其滋养东坡的沃土;在赤壁矶头与渔樵问答,从市井俚语中参悟禅机。当道士化鹤的传说在月光下流转,他终于明白:“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前赤壁赋》),所有的执着追寻,不过是"庐山烟雨浙江潮"的虚妄。韩国文人朴仁老在《芦溪集》中写道:“东坡赤壁三咏,实乃悟道之三昧。”
元丰五年的三次赤壁之行,构成了完整的证道轨迹:从乱石惊涛中参悟无常,到清风明月中照见空性,最终在孤鹤横江时回归本心。这种精神涅槃,让中国文人找到了对抗命运跌宕的精神范式——正如长江水永远向前,却始终保持着浩荡东流的本色。钱钟书在《谈艺录》中精辟指出:“东坡之超越,在能于悲欣交集中得大自在。”
千年后的长江依然奔流不息,赤壁矶头的乱石默然矗立。当我们仰望东坡先生留下的精神星空,会发现那些照亮文明长河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的光环,而是超越时空的生命智慧。在黄州城外的东坡雪堂遗址,春草年复一年地绿了又黄,仿佛在诉说着:真正的永恒,不在史册的丹青,而在心灵的自在澄明。
正如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所言:“苏轼留给世人的,不是贬谪的苦楚,而是超越苦难的诗意栖居。”而这份诗意,正源自他对自身命运的诗意书写——那些镌刻在赤壁矶头的文字,既是与古人的对话,更是对永恒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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