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读画|李唐:那一场浩荡春日里的相逢

发布时间:2025-03-18 00:45  浏览量:7

潮新闻客户端 那海


李唐的春日相逢

李唐提起画笔,是在一个春日。或许,是在暮春。那是一场浩荡春日里的相逢。楸树花开,满眼繁花,淡入粉云青雾。在漫长的日子里,诗情总是忽高忽低,就如起伏的命运。

李唐《万壑松风图》画于北宋宣和六年(1124年)。这幅画与被董其昌称为“宋画第一”的范宽《溪山行旅图》,宋神宗最欣赏的宫廷画师郭熙《早春图》,并称为北宋三大巨碑式山水画,同时也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三宝。

人生在世,可以留下些什么呢。当年,五十多岁才考进北宋画院的宫廷画师李唐,他铺开三拼绢,在尺寸很大的绢上绘下这幅画。在时间的深处,《万壑松风图》讲述着甲辰春日李唐所能感受到的天地万物,后人常称之为宋人庄严的宇宙精神。无疑,宣和六年,落笔万壑松风之时,李唐并不知道,这幅画以后会成为后世的传奇。

万壑松风图南宋 李唐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立轴 绢本 设色187.5x139.8厘米

确实,谁能想到呢。世事如此变迁,让我们想到那遥远的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那极寒的天气,开封城被金人围困将近半年后失陷,宋徽宗、宋钦宗与数千名宗室和宫中侍从被掳走。毕竟,连宋徽宗自己也无法想象,当他在二十多岁时就创造一种用法瘦劲,舒展遒丽的楷书字体“瘦金体”,他创造的并非有情天地。他的王朝的覆灭,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那条漕船将要撞上虹桥,众人惊慌失措的神情,已见端倪。

北宋灭亡,李唐流亡到南方。李唐,字晞古,约生于北宋治平年间(1064—1068)。南宋邓椿《画继》卷六:“李唐,河阳人。离乱后至临安。年已八十。”南渡后,李唐成为宋高宗在临安重建宫廷画院的关键人物,他的水墨粗筆山水和截景式构图,也影响着南宋初期的山水画坛。

我想,就画家而言,他落笔的时候,哪想到世事这般变迁,也哪有想因这幅画而留名的野心。画面的青绿与赭石色已经深深地进入绢面,这种赋予的对话的维度,将自己最抒情的美学,带着更细密的顽强的元气,这绝不是运笔中的冒险,而是退后一步,凝聚心神,向前一跃,进入他自己的前所未有的超验体会之中。

而我说的退后一步,也许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李唐积累前人所有的技法与经验,手法也更为精细繁复。青绿山水、细笔和水墨逸笔,与其说这是诗意的境界,更不如说是结结实实的存在。线条、大斧劈皴、水墨晕染,早已凝缩了时光的荒寒之气。


《万壑松风图》与北宋山水

我们再回到北宋三大巨碑式山水画。

《万壑松风图》在主峰旁陡直的远山上,题有隶书“皇宋宣和甲辰春河阳李唐笔”款。这一年,河南河阳人(今河南孟州)李唐约60岁。

距离李唐创作《万壑松风图》五十多年前,也就是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宫廷画师郭熙晚年之作《早春图》,署款“早春壬子年郭熙画”。画家郭熙将自己的名字立于画面左侧中部。这一年,李唐约7岁。

早春图 北宋 郭熙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立轴 绢本 设色158.3x108.1厘米

更早些,让我们追溯到创作于1000年左右,被董其昌称为“宋画第一”的范宽《溪山行旅图》。范宽的签名则是隐在画面右下角的树林中。当上个世纪台北故宫的专家发现这个签名的时候,堪称一桩破解古画密码的大事件。

溪山行旅图 北宋范宽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立轴 绢本 浅设色 206.3x103.3厘米

关于山水画,读宗炳《画山水序》,只得二字,“畅神”。《万壑松风图》则以“大斧劈皴”写成高大主峰,中峰鼎立。云烟缭绕,古松满谷,泉水迂回喷流,气势恢宏。它有着元气淋漓的生命力。

当年,荆浩隐居在太行山,太行山是他的创作主题,从而荆浩开创了北派山水。烟云迷蒙的江南给了董源淡墨轻岚的画意,人称董源是南方画派的鼻祖。陕西人范宽隐居终南山、太华山,《宣和画谱》记载范宽常年隐居终南山,他在画中使用的“雨点皴”“钉头皴”,就是根据终南山的地质面貌来表现的。同是河南人的郭熙、李唐,对太行山脉的体悟,则已上升为一种心灵的感受。

我们看到《万壑松风图》中李唐师法前辈的痕迹,有“宋初三家”中关仝、李成、范宽的笔法,也有他们阔幅全景式的构图。就好像雪轻轻飘落在庭院然后堆积起来一层,李唐的感受也在不断堆积。

不由想起画坛延续这一文化命脉的黄宾虹。黄宾虹师法古人,大量临摹范宽、李唐的作品,在他看来, “宋画如夜山,层层深厚”。 山水画经历千年,黄宾虹的“内美静中参”可以说是传统的总结与延续。

绘画当然是诚实的。一下笔,你一生的经历,你的感受,你试图表达与挣脱的,都在你的作品里。

李唐笔落之时审美的悲欢

癸卯五月,我赴北魏古寺青州广福讲寺,见远山有摩崖石刻“妙法莲华”,与山寺浑融,初夏的风起,万物明丽,衣衫随风律动,便有六朝人铭志所云之感:

若生天上,生于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乐之处。

这番自在与达观之心,如见李唐《万壑松风图》。

我们愿意相信,画《万壑松风图》时的李唐,落笔之时,内心沉静。窗外风声绵密,如同人在山谷,听辽阔宇宙之音。或许,在李唐看来,生命中鲜活的部分,是范宽《溪山行旅图》的庄严,是比他更早进入画院的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少年之气,是宋徽宗《瑞鹤图》中那一抹醉人的天青色,也是扬无咎所画之“村梅”的烂漫与素朴,也是自己落笔《万壑松风图》之时这一场浩荡春日里的相逢。

春日,泡桐树开着紫色的花,花影深深浅浅,人见之便想到春和景明。我们试着感受《万壑松风图》当时的色调。它曾是一幅明亮的画作。那时的画面,应该有着赭石色的山体,针叶上那浓重的青绿,空气中游荡着遥远的松林的芳香。如今渐次被空旷的时间稀释。发黑的绢,绿色颜料的痕迹斑驳可见,审美的悲欢,沉淀在这千年来的阵阵松涛中。

一个时代,每个作品的生命力,取决于它沉淀了对这个时代的表达。它能否构建它的审美与情感世界,也取决于它召唤怎样的观者。

《万壑松风图》中,山岗、峭壁、松林、山谷,沉稳厚重地展现深谷松风的场景。画中,恒久不变的客山奔赴,主峰高耸,落满松针的山间,有一条不知名的路。每每观此处,我总在想,它通向哪里,它往哪里去,曾有怎样的人踏上这条路,如今他们又在哪里。

这种感觉,就如三月的时候,檫树有了绿意,桃花、杏花、油菜花,烂漫在这水雾氤氲的江南的土地上。那些一掠而过的景致,也是最能拨动微渺的心绪吧。


当年北宋翰林图画院考试中夺魁的李唐

一根挑起酒帘的竹梢,在小溪桥畔竹林深处若隐若现。

北宋政和年间,徽宗设翰林图画院,画院被置于国子监之下管理,画家地位空前。据说当时考生源源不断来到画院参加入学考试,希望能进入画院学习,但很多人都被拒之门外。为选拔优秀绘画人才,徽宗亲自命题。

宋时东阳人俞成《萤雪丛说》记载,宋徽宗曾以“竹锁桥边卖酒家”为题。最打动徽宗的一幅画是,画者没有直接画出小酒馆,只是画了一根挑起酒帘的竹梢,在竹林掩映下若隐若现,暗示有酒家的存在。这幅画的作者就是李唐。

明代唐志契著作《绘事微言》也记载了这个有关李唐的小故事。说的是“诸人均着笔于酒家之上,独李唐迥然。徽宗喜其得诗中锁字之趣”。也就是说,考生们都着笔在“酒家”这个词上,只有李唐斜挑出一幅酒帘,从“虚”处着手,切合“锁”之深意,暗示有酒家的存在。宋徽宗很是欢喜。伊佩霞《宋徽宗》中,援引艾朗诺的话说,每次获得第一名的画师都是“将诗歌艺术长期以来最看重的理念转化融入绘画艺术之中:捕捉文字背后的意境”。

此时李唐作为第一名的考生,我想他或许记起了黄庭坚《题摹燕郭尚夫图》所提到的鉴赏原则:凡书画当观韵。

《万壑松风图》之“韵”在于画面元气淋漓的生命力。这是绘画中鲜活的部分,是无限接近大自然的尺度。变化多端的皴法、山体的质感,可谓“状其浩穰之所,至为精备”。显然,它的内里,还蕴藉着一种更深沉、更有力的东西。

那么,当李唐画下《万壑松风图》,画家一定是意识到天地的壮阔、宇宙的洪荒,始终有一双人类的眼睛,注视着辽远的时代。

李唐南渡奇遇

李唐画下《万壑松风图》三年后,改变整个中国历史的“靖康之难”(1127年)发生。成书于南宋高宗绍兴十七年(1147年)腊月二十九日的《东京梦华录》,是孟元老追慕当年盛世,担心年代久远“失于事实”,也是徽宗执政二十多年汴京城繁华实录。每每读这样的书,总有一种唐代僧人贯休诗句:离恨如旨酒,古今饮皆醉。北宋汴京,一梦繁华。多年后,人们翻开这本书,如同华胥之梦,犹有不真实之感。置身这一庞大历史背景之下,李唐留下不同寻常的经历。

1127年,金人攻陷汴京,宋高宗赵构南渡。李唐也流亡到临安,兵火之中,李唐从中原出发,绕道太行、江南等地,横穿黄河、长江、钱塘江等江河,大河苍茫,风雨兼程。

李唐行至太行山时忽遇匪盗。后者劫掠其所携带的行李财物,发现不过是笔墨纸砚。庄肃《画继补遗》、夏文彦《图绘宝鉴》古代画史都记载了这段历史,也介绍了李唐的第一高徒萧照:

靖康中,中原兵火,(萧照)流入太行山为盗。一日,群盗掠到李唐,检其行囊,不过粉奁画笔而已,遂知其姓氏。照雅闻唐名,即辞群贼,随唐南渡,得以亲灸。——庄肃《画继补遗》

说的是在兵火战乱中,逃难中的李唐在太行山,被一群盗贼抓获。这是怎样心惊胆战又困苦的时刻。传奇的是,盗贼中一个叫萧照的人,看到行囊中散落的粉奁画笔,这才明白眼前这位老者就是大画师李唐,当即跪拜认师。这个如同戏剧般圆满的情节,成就了绘画史上重要的画家萧照。

我们在李唐弟子萧照传世画迹《关山行旅图》中,可以看到当年的场景,穿行在太行山脉,那些行旅的人们。或许就是南渡之景。

关山行旅图 南宋 萧照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绢本 浅设色 24.2x26.2厘米

如果不是因为南渡,李唐在自己熟稔的画风里,专注在自己的舒适区,将全景式构图的山水画风,太行山系的面貌敦实壮阔地呈现。这是李唐熟悉的北方山水画派的艺术风格。

南渡无疑改变了李唐的画风。这段颠沛流离的行迹,所历河山,对李唐南渡后独创大斧劈皴,以截景式山水画构图,画烟雨波涛,开启水墨写意山水,至为重要。李唐《濠梁秋水图》就是以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辩,古朴的衣着,简练的衣纹,让观者无限趋近那个远古的浓郁的深秋。李唐的笔锋从方到圆,树林繁茂,岩石坚硬,水波柔然,树叶也突然有了妩媚感,山水有了江南的意境,这也是李唐绘画从北宋到南宋之变的重要作品。

画师白发西湖住

李唐初到临安时,靠卖画谋生。“当时临安城雅好的是浮艳华贵的设色花鸟,流行的是江参仿五代巨然的山水画和北宋画僧惠崇等人的小景山水,李唐的墨笔写意山水不为时人赏爱。”(余辉)我们想着那个愁眉苦脸年近八十的白发画师李唐,画了一堆的水墨山水,无人知道这是当年宣和画院待诏。他的画堆置市集一旁也无人问津。

这是冷清的落着尘灰的画摊,曾经的光芒似乎将会永远地黯淡。至少此时,摆地摊卖画,连生计都成了最大的问题。

在冬日湿冷,锅里无米的日子里,李唐感叹“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这是曾经的画院待诏的无奈。

幽光远曳,他依然专注他的水墨山水。显然,他做不到多买胭脂画大家喜欢的牡丹花。幸运的是,同晋代左思一样的际遇,左思写成《三都赋》后,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白发画家李唐也经历了从“早知不入时人眼”到被宋高宗推崇的际遇。南宋恢复画院后,李唐复入画院,为画院待诏,并赐金带。

作为宋徽宗之子,赵构也被称为“天纵多能,书法尤在唐宋帝王上”(元代庄肃《画继补遗》)。在凤凰山上见到南宋摩崖石刻“忠实”,这是宋高宗赵构书于南宋绍兴十七年(1147)。古拙沉厚,线条雍容典雅,分明是深味书法之意。

故宫博物院藏李唐《长夏江寺图》,卷本是青绿山水,尽管色彩脱落严重,依然可见江水壮阔,墨色沉厚滋润。这是李唐南渡后的作品。宋高宗雅爱,在画卷上有鉴赏跋:“李唐可比唐李思训。”艺术上,宋高宗是懂李唐的。唐代宫廷画家李思训开创唐代青绿山水的传统,画史上地位极高,被誉为“大李将军”,唐人称其“国朝山水第一”。宋高宗将李唐与李思训相比,这种欣赏,也堪比宋神宗对郭熙的欣赏。郭熙创下山水画“高远、深远、平远”三远构图法,画史上有“神宗好熙笔”之说。

长夏江寺图局部 南宋 李唐 故宫博物院藏 长卷 绢本 设色

宋高宗青睐李唐水墨写意山水,这个时期李唐以墨笔写意,表现江南烟山雾岚之境,显然宋高宗也有受其影响。庄肃说宋高宗有空余之时,亲自“作小笔山水,专写烟岚昏雨难状之景” 。庄肃曾旧藏宋高宗小景横卷,上面宋高宗亲自题写“西湖雨霁”四字,极有天趣。遗憾这些真迹已无存世。

当然,对李唐深深的赞赏,对于宋高宗赵构而言,或许还有他乡遇到艺术故知之感。想着宋高宗打开画卷,内心暗暗一动,李唐这笔墨,是追溯盛唐,浸濡着前朝多少文思啊。


与艺术生命中最让人畅神的元气相逢

如今,每每在西湖,见云雾弥漫,有着烟岚昏雨难状之景,便想起王伯敏先生的《读李唐画》:“画师白发西湖住,引出半边一角山。”

襟带两宋的李唐,在他一生漫长的黄金时代,以自己主体鲜明的造型与苍劲之风,深深影响着那个时代,并与刘松年、马远、夏圭开启了“南宋四大家”的诗意时代,构建了一种温暖与苍凉兼存的审美世界。

那日在西湖边的栖霞岭,见黄宾虹故居。想起了李唐。如果说李唐开启了南宋山水画的“一角半边”新风,千年后,黄宾虹在西湖边以“浑厚华滋”的笔墨,延续并革新了这一传统。如同大雨后水气氤氲的西湖与青绿的群山掩映,山水如墨染,烟雨入江南,两位大师相隔千年,在西湖都找到了艺术的归宿。

如今,离李唐落笔《万壑松风图》的那个浩荡春日已经好久。

时间已漫过心头,个体的际遇有时不值一提。

今日的我们,在西湖边,是否也能与那激荡激荡的,沉淀的,也让世人屏气凝神等待的,艺术生命中最让人“畅神”的元气相逢呢。

甲辰四月初稿于杭州古清波门

乙巳二月修改于杭州古清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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