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润生｜赖在贾府的“败家精”: 薛宝钗

赖在贾府的“败家精”: 薛宝钗

摘要

林黛玉投奔贾府不久,薛宝钗就来到了贾府,薛家在京城有房却不住,赖在贾府〭薛宝钗为了“金玉良缘”,在贾府装出娴淑稳重成熟,擅于表演,好为人师,以王夫人为靠山,过早地参加了大观园的管理,最后在“掉包计”的仪式中,成功地完成与贾宝玉“冲喜”式的婚配〭她的结婚之时,正是林黛玉断气之时〭本文论述了薛宝钗赖在贾府的种种阴谋诡计,还讨论了“一把辛酸泪”的内涵〭

林黛玉 薛宝钗 金玉良缘 掉包计 一把辛酸泪

在世界名著《红楼梦》中, 金陵十二钗是最美的。美中更有美人在, 如同罗敷上凤台。行人脱帽羞踩脚,手中物件惊地踩。然而, 此女不是上凤台, 而是缓缓地步入贾氏别业----大观园走去。

“大观园”是荣国府为了迎接大姑娘元春省亲新建的, 在宁国府和荣国府之间,“从东边一带,接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1。

大观园建筑十分豪华,“只见苑內各色花灯闪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灯匾,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绫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毎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2

元春没享用这豪华的住宅,只在这里呆了几个时辰,正月十五日五鼓,“只怕戌初才起身呢”3,“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4〭直到二月二十二日,元春娘娘“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进去读书〭'”5从此,薛宝钗住了蘅芜院,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蓼凤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由此开始,薛宝钗与林黛玉斗争开始了〭

一

我们知道,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早年病逝,外祖母史老夫人念及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尙未行”,小说写道:“那女学生原不忍弃父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7

不久,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病故,小说第十四回写道:“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8〭从此,林黛玉就在贾府长住了〭

我们又知道,林黛玉和贾宝玉是舅表关系〭启功先生在为《红楼梦》注释本写的《序》中,写道:“另外从前习惯‘中表不婚',尤其是姑姑、舅舅的子女不婚〭如果姑姑的女儿嫁给舅舅的儿子,叫做‘骨肉还家',更犯大忌〭血缘太近的人结婚,‘其生不蕃',这本是古代人从经险得来的结论,一直在民间流传着〭”8但林黛玉和贾宝玉不懂“中表不婚”的规矩,仍然沉浸在“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参禅感悟之中〭就连年长的贾母,也沉溺于“亲上加亲”的美梦之中〭然而既使如此,敏感的林黛玉,因为薛宝钗----她的情敌的来到大观园而不安〭小说第二十回写道:“宝玉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凃,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也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咀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自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9宝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才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的〭

贾宝玉说的不错,他和林黛玉旳关系是姑舅姊妹,和薛宝钗是两姨姊妹,他只记得“亲不隔疏,后不僭先”,却忘记了“中表不婚”的习俗〭

在“三表”(舅表、姑表、姨表)中有三个外姓人,即舅母 、姑父、姨父,这三个外姓人,与晚辈无论从血缘和情感上,都会上“隔”的感觉,从林黛玉见到王夫人,她不问林黛玉行途中劳顿,却问王熙凤“月钱发完了不曾”,这个舅母从来没有关怀过林黛玉〭

再说,薛宝钗在林黛玉到贾府不久来到贾府了〭由于王夫人的关系,薛宝钗一行就和林黛玉完全不同的待遇〭小说第四回写道: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烹〭虽是皇商三邑,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报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了那拐子，买了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戏，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10

从家庭统一认识,到采取迁移措施看,薛宝钗的思想准备工作看,薛宝钗胜林黛玉一筹:她是有思想准备到贾家赖着不走的〭

二

薛宝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煞费心机,凭着一套令人咋舌的表演技能〭扼要地说,薛宝钗凭看一骗二装三巧的技巧,夺得她的人生第一驿站----失败的空守闺房的孤毒的生活〭

薛宝钗到贾府三个目的,一是送宫待选;二是借助和尚经给的金锁,以金玉良缘,等待与贾宝玉完婚,;三是等待薛蟠的杀人案的判决〭事实已证明,送宫待选,是假的,全书已结束,我们未看到薛宝钗入宫待选的活动;“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才放了心”10〭薛宝钗只剩下一门心事,那就是自己的婚配问题〭所以,她最别人揭她的老底,算她的账〭小说第三十四回写道:薛蟠说:“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 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 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 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11

薛宝钗最怕的是像薛蟠这样知根知底的“揭老底”的行为,她无奈的哀呼“妈妈”,企图以情感代替理性的逻辑分析〭

薛宝钗是以情敌的姿态对待林黛玉的,所以她对林黛玉一陷二哄三骗〭

先说“陷”,即污陷,使林黛玉有口难辨,越描越黒,使林黛玉无端蒙难〭小说第二十七回滴水亭事件中,薛宝钗隔窗听见小红的诉说,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12

薛宝钗的演技是高水平的,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对小红的判断,又完成了对“金蝉脱壳”的表演〭这功夫不亚于第九十六回“掉包计”一样,是颇计工力的,是岀乎想像,又是意料之中的〭

再说“哄”,小说第四十二回,描写薛宝钗审问林黛玉,听听,薛宝钗俨然以老一辈的法官口吻对林黛玉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岀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原来,薛宝钗是审问林黛玉在咋天宴席上行酒令时,失于检点,讲了《牡丹亭》《西厢记》中的句子,林黛玉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小说接着写道: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更好了，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夕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13

薛宝钗像道学先生一样,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口口声声“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千万不能“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哄黛玉的工夫可谓是做到了家,不惜口干舌噪,苦心孤诣,直逼得黛玉“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三说“骗”,骗取林黛玉的感情〭这由薛宝钗和她的妈薛姨妈共同完成〭小说第五十七回写道:

(薛姨妈)摩挲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你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靠，为人做人可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便是假意疼我。”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啊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不是这样。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放定，也不必提出人来。我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搂着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和你玩呢。”宝钗笑道:“真个妈妈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拢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笑劝,用手分开方罢。14

说得多好听啊,“我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靠，为人做人可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为了表示不“洑上水”,就要异于贾母,与林黛玉保持距离〭这是什么混账逻辑,恐怕只有薛姨妈自己知道〭感觉敏锐的林黛玉,立即反应,说:“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便是假意疼我。”迟笨的薛姨妈应了,机灵的薛宝钗却忙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啊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原来,是林黛玉上圈套了〭

这是一场感情剧,是母女两个联合起来欺骗林黛玉,骗取林黛玉的感情,以商人的得失统而观之,这结合第八十七回描写就更明朗了〭薛蟠在外地无端打死酒保张三,薛蟠被拘,薛宝钗在诗的序言中,却说是“惨祸飞灾”,像她一样,站在受害者立场上,滴几滴廉价的怜悯的同情的泪水〭15

这一招的后果很严重〭平时所讲,帮人家数钱,却不知正是自己卖身之价,正是这种感情欺骗的结果〭林妹妹至死才知道,从她怀里抢走她心爱的郎君的人正是她天天亲切呼喊的“薛姐姐”所为〭

林黛玉是幸运的,她虽陷入薛姐姐的坑,却避免了“骨肉还家”的中表婚姻的近亲泥潭;林黛玉是不幸的,她中了薛姐姐的圈套,显示了薛姨妈及薛姐姐的险恶,也显示了大观园必然衰亡的历史命运〭

三

薛宝钗为赖在贾府,手段是极其卑劣的,她除了以林黛玉为情敌,向其“欺骗”以外,还向整个贾府施展以制造“金玉良缘”为中心的欺骗的表演术:

第八回,薛宝钗听任丫鬟莺儿不给贾宝玉沏茶,却听她说:

(薛宝钗)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央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錾上了,所以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趚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古谶〭16

这是主奴联袂表演的“金玉良缘”项圈展示图,莺儿是主、宝钗为副〭贾宝玉充当傀儡,受迷惑了,接着,林黛玉登场,薛宝钗编导的联环计揭穿了〭接着,为看宝钗的红麝串,小说第二十八回写道: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也在这里呢。宝钗因生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傍边看着雪白的臂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呆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绢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17

讲到“金玉良缘”,不得不说一说“金麒麟”与史湘云〭《红楼梦》中谈到“金”和“玉”的,只有宝钗的,“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还有史湘云,她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忠靖侯史鼎抚养,但婶母不好,“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史鼎还任外省大员,贾母舍不得她,接来园中居住〭她平日敬佩宝钗稳重平和,人情练达,也曾劝说宝玉要热心仕途,多结交官宦,讲谈经济学问,但封建礼麦对她的影响不及宝钗那样深邃,所以她的思想性格与薛宝釵并不相同〭她的经历,与林黛玉有共同之处,所以引起共鸣,每提起金麒麟,感情特别复杂,和薛宝钗不同,诚如第二十九回探春所说:“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釵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18

在说到“金玉良缘”之时,讲一讲“金麒麟”,对比“金锁”,衬托薛宝钗之心计,不能不说是作者之匠心独运〭

四

一岀戏,接着一岀戏〭戏的主旋律是金玉良缘,主人公是贾宝玉和薛宝钗,毎岀戏接近高潮之时,都被林黛玉冲散〭林黛玉,这个情敌的角色,十分到位〭因而,薛宝钗更要卖力,努力巧扮自己,更要精于伪装,努力把自己装成善良、娴熟、稳重的大家闺秀,果然,一位淑女手托着丸药,厚着脸皮,走过来了,全大观园的人都看到了,第三十四回写道: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19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末为〭薛宝钗的心计,早就被大观园的人识破了〭薛宝钗自以为自己年最长,却要装嫩;看不起别人,一味讨好上人,成天戴着虚伪的假面具,人前人后愰来愰去,最后落得万人嫌〭首先,她受到怡红院的丫鬟们的卑视, 小说第二十六回写道:

谁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

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报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20

薛宝钗在大观园所作所为,她自以为是高明之举,别人都呆若木鸡,是看不见,听不切的,只有她洞若观火,明白一切的〭她在同辈人中,年纪最长,根本瞧不起王熙凤,开口闭口“凤丫头”,至于“颦儿”长“湘儿”短的,不绝于口,竟把贾母与王熙凤相题并论,第三十五回写道:“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21贾母当即挡了回去,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22薛宝钗承认赖在贾府这么几年,确实,贾母也不是吃素的,她心底明白,她以二十两银子,表面上是为姨孙女贺及筓之年,即十五岁生日,实际是撵她走,但是,薛宝钗脸皮厚,除了点戏《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外,还表现在行动上,她不论老的撵,小的表示不欢迎,她照样我行我素,吟诗绣花,面不改色,神采自如〭贾宝玉拒绝她的“金玉良缘”说,见第三十六回:

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23

薛宝钗就这样厚着脸皮走过来了〭

薛宝钗的后台是王夫人〭

五

王夫人是薛宝钗的姨妈〭薛宝钗与贾宝玉是姨表姐弟〭

王夫人心里想着收宝钗为儿媳,所以,宠着她在大观园里培养与儿子贾宝玉的感情,根本不顾及贾宝玉的感情和感受,更为离奇的是,她在未办理任何法定手续之前,不合封建家族管理体制,过早地恭请薛宝钗管理荣府家事,小说第五十五回写道:

(王夫人)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因嘱咐他:“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怕惧，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24

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25

王夫人如此器重薛宝钗,除了薛宝钗是她的内侄女儿这层关系以外,还在薛宝钗给王夫人戴高帽子,夸耀她是“慈善人”,帮她处理金钏之死,填补了王夫人在大观园中的空虛孤独的心灵〭薛宝钗睁着眼睛说瞎话,把金钏投井自杀,改说成“失了脚掉下去的”〭26

一直到大观园被抄检时,王善保家的主张“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薛大姑娘屋里是抄检不得的,大观园抄检以后,薛宝钗自觉无趣,才央央地搬走了〭薛宝钗搬岀大观园的理由是“我今儿要出去陪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得到李纨的答复是:“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得到探春的答复是:“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这说明,薛宝钗住在大观园不受欢迎,她硬赖在贾府〭……

薛宝钗离大观园不远,她重回大观园时,竟怼贾母和王夫人,意思是离开我薛家这个生意人,你贾家竟是“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须知“外头人参都没有好的”,如可以托人找参行里要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27难怪,王夫人邀请她搬回大观园〭

幸亏贾母不糊凃,她在和贾政议论贾宝玉婚事时,选择了符合王夫人心愿的薛宝钗〭小说第九十六回写道:

(贾母)想定主意,便说道:“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王熙凤说,这就叫“掉包计”〭28

应当贺喜王夫人,贺喜薛姨妈和薛宝钗,他们的愿景“金玉良缘”实现了!王夫人找到了她所器重的内侄女薛宝钗成了她的儿媳!

六

《红楼梦》第一回写道: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岀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29

《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写道:

后人见了这本奇传,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30

现在就让我们研究一下曹雪芹“一把辛酸泪”与之关系,大致说来,有四层关系:

质疑“钗黛合一”

“钗黛合一”不始于俞平伯,是《红楼梦》的作者〭《红楼梦》第五回叙述金陵十钗判词时,就把林黛玉和薛宝钗相题并论:

(宝玉)又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一圃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谁恮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泄漏天机;……31

脂砚斋最早根据说的描写,提岀: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而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馀,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也〭32

俞平伯(1900--1990)1923年在《红楼梦辨》中提出“钗黛合一”的艺术见解〭33本文无意分辨“钗黛合一”论的形成,而着重说明此说之不妥〭

“钗黛合一”不妥之处有三:

首先,此论只看到钗黛的生物性,全然抹煞其社会性,诚如小说所写:“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缘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裤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诖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34

贾宝玉听到警幻的话,应该羞愧,他和袭人之尝禁果,当得起“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鲁迅先生在《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中论定“贾府的焦大,也不爱林妺妹的”,正是从文学的阶级性考虑的〭

其二,此论立足于褒扬薛宝钗,而具体描写薛宝钗时又处处贬,尤其是在滴翠亭边演岀的“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像这样有悖于褒扬薛宝钗的描写俯拾即是,这不能不说是败笔〭

其三,此论荒唐,明显可见,念想林黛玉,简直是将林黛玉往火坑里推,大有害煞之嫌〭

总之,从小说描写看不岀“钗黛合一”的特点,曹雪芹在整理完书稿以后,写下“满纸辛酸泪”,是作者的哀叹,是对全局构思的反省〭或许这也是整理者与原作者的区别所在〭

2.哀叹“木石前盟”

曹雪芹写下“满纸辛酸泪”,是作者对“木石前盟”的感喟〭

“木石前盟”是贾母的原主张,主张“亲上加亲”,啟功先生是满人,对满族人民的习俗非常熟悉,他曾经指岀:

另外从前习惯“中表不婚”,尤其是姑姑、舅舅的子女不婚〭如果姑姑的女儿嫁给舅舅的儿子,叫做“骨肉还家”,更犯大忌。血缘太近的人结婚，“其生不蕃”，这本是古代人从经验得来的结论，一直在民间流传着。本书的作者赋予书中的情节，又岂能例外!不管后四十回的作者是谁，我们也应该承认他处理的完全合乎当时的生活背景，而不是专为悲剧性质硬行安排的这种情节。了解这类的种种问题,对于读这部书是有帮助的。35

林黛玉和贾宝玉舅表,属“中表不婚”〭

紫鹃也属糊涂人〭

所幸者,贾母有所改变,小说第九十回写道:

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36

贾母带头改变了“木石前盟”,才有王熙凤的“掉包计”〭接着,黛玉之死,宝玉完婚,中止了“木石前盟”的表演〭

(三)感叹“金玉良缘”

曹雪芹写下“满纸辛酸泪”,是作者的“金玉良缘”的感叹〭

薛宝钗与贾宝玉是姨表关系,是近亲的范围,发生在林黛玉身上的“中表不婚”的恶果由薛宝钗继续完成: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所以在宝钗房中解劝。那宝钗却是极明理,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薛姨妈心里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心起来。37

这是小说第一百二十回的描写,薛宝钗空守闺房,薛姨妈苦劝而洗面,王夫人失子的凄苦,昭然若见〭至于薛宝钗是否怀孕,用甄士隐的话说:“此系后事,未便预说〭”这种凄苦的结局,应了贾府的“落了片臼茫茫大地真干净”,是无赖的哀叹,是理性的判断和预测,是报应,是惩罚,是必然,读者自去想像〭

(四)提醒后世读者

曹雪芹写下“满纸辛酸泪”,是对读者的提醒〭

鲁迅先生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过：“《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或许可以窥视近百年红学史的一个方面〭截至到目前,仍有学者认为《红楼梦》是反清复明的政治小说〭所以,作者不得不为之一哭,“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并不奇怪,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看法,“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以上见解,恳望方家指正〭

注释:

《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258《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293-294《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293《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301《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376《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47-48《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217-218《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74《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338《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79-80《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539《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435《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669-670《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933《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393,“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园，如吾两人也。……”按:“孤标”诗句,见第三十八回,林黛玉《问菊》〭《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54《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459-460《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473《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525《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426人民文学岀版社1982年版,p.477《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546《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561《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889《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890《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515《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230《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513-1515《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3《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815《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94欧阳健《还原脂砚斋﹡备考三庚辰本脂批总汇》,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P.787见网络.《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01序,《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7《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436《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808

作者俞润生,1938年生,现已退休〭曾任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资料室《文教资料》副主编,江苏教育院学报专职副主编,编审〭江苏省红楼梦学会秘书长〭岀版《实用编辑学概论》《邹韬奋传》《蕙风词 蕙风词话笺注》《红楼梦文化面面观》等,论文近百篇〭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