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高峰下拜唐樟

发布时间:2024-12-10 08:34  浏览量:5

文|王崇和

杭州西湖景区有一株唐樟,在南高峰山脚下,离高丽寺很近。树旁原来还有一座法相寺,寺庙现已不存,唯留地名。这株唐樟的主干已经枯死,如今已受到了景区的保护,但在枯死的树干上,却仍有新芽发生,尤其在大树的根部,又有两棵小苗冒了出来,至今已长得有手臂那般粗细了。

每次去杭州,自己都要到唐樟这里看一看,倒不是对古木有什么研究和偏好,而是觉得有趣和好奇,这株唐樟同时向人们呈现出生和死的两幅画面。你说这唐樟是死了吗?但却有新枝新苗在生长——你说这些新枝新苗就是唐樟,似乎也有点说不太通。生和死的界限在唐樟这里模糊了,唐樟既死了却又活着,这是不是就是那种所谓不生不死非生非死的状态?

由树及人,人的生命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每活过一年,是不是就是死去了一年?每活过一天,是不是就等于死去了一天?照这样看来,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处在生生死死当中,又哪里有什么纯粹的生和纯粹的死呢?但所谓的生死大限毕竟还是有的,生和死又分明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这又该如何解释?看看这株唐樟,也许会得到某种启示。

唐樟是因为晚清诗人陈三立而受到世人关注的,对陈三立的名字很多人可能还不熟悉,但他的儿子陈寅恪在学界可是大名鼎鼎,前些年史学界还刮起了一阵陈寅恪热,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王国维)纪念碑铭》中提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据陈三立在《樟亭记》中所言,他是在1917年和朋友游山时遇到这株樟树的,只见其“轮囷盘挐,中挺二干,状如长虬,待斗互峙,鳞鬣怒张者,”乃“摩挲既久不忍去”,因此和朋友商议在树旁建一个亭子,以“避风日雨雪之侵娱观者”。

亭子于来年秋天建成,今已不存,现在人们所看到的,是前些年复建的,人们从中亦可领略前人先采之一二。

陈三立由唐樟而想到了庄子,他在《记》中说:“昔庄生之书,凡斧斤所赦、匠石不顾者,类目之不材之木。是木也,其果苟全于不材者欤?然而偃蹇荒谷墟莽间,雄奇伟异,为龙,为虎,狎古今,傲宇宙,方有以震荡人心,而生其遁世无闷独立不惧之感,使对之奋而且愧,则所谓不材者无用之用,虽私为百世之师,无不可也。”

唐樟是不是因为其不材才得以苟全于世,我不敢妄言,但因为有了陈三立的《樟亭记》才得以“狎古今,傲宇宙,方有以震荡人心”,却是确定无疑的。昔人已没,唐樟尚存,陈三立的名字又借此唐樟而流布人间,也是毋庸置疑的。人和树之间的关系如此简单,却又勾葛牵连,树因人而得名,人又因树而流芳,谁为有用?谁为无用?也实在说不清楚。

树因为人而受到世人推崇关爱的事首见于《诗经召南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正所谓爱屋及乌,召公曾经在甘棠树下处理过公务,人们怀念他的仁政,就连甘棠树也不忍伤害,由此亦可见古往今来仁政之不易得。不过,也有反受其害的,庄子在书中就多次提到过孔子伐树于宋的故事,根据《史记》记载和唐成玄英的解释,说的是“孔子曾游于宋,与门人讲说于大树之下,司马桓魋欲杀夫子,夫子去后,桓魋恶其坐处,因伐树焉。”

庄子书中所说的故事并不一定真实,尤其是关于孔子的,杜撰的居多,但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应该很高,《论语》中也说,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是相信自己是有天命在身的,他可以不担心任何人为的伤害,只是可惜了那棵树,而且也不知道是棵什么树,否则的话真应该把这树好好供奉起来,以彰显圣人之光和恶人之耻。召公和孔子都是圣人,圣人在上,树跟着沾光,圣人在下,树跟着遭殃。树何其幸也?又何其无辜也?

也许是受《诗经》的影响,后世的帝王对名山古木也大加追捧,相比文人墨客的一纸文章,帝王们出手可就阔绰多了,动不动就封官加爵。仅据我所知,泰山有五大夫松,是秦始皇封的,郑州登封嵩山书院有大将军柏二将军柏,是汉武帝封的,北京潭柘寺有一株银杏被称为帝王树,据说是乾隆皇帝封的。由于帝王的加持,这些古木固然都得到了应有的保护,但这些帝王们却再也没有得到像召公那样的仁政美誉,好在这些树木并没有因为得到皇帝的封赏而飘飘然,以至于改节变心,变成盗木贪木恶木,不像有些做官的,一味欺世盗名,前脚加官晋爵,后脚便锒铛入狱,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些古木也算没有辜负了这些帝王们的苦心。

陈三立不过是一介文人,在有些人的眼里,和帝王们的身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然而树是不是也和人一样有高低贵贱之想呢?也许树所想的只是一个能懂得欣赏自己和爱惜自己的人,若真的是这样的话,与那些帝王们相比,陈三立当然是更好的人选。试想一下,陈三立等一干朋友到此,不过是饮酒品茗,吟赏烟霞,唐樟只需蔽风雨遮骄阳,引清风送秋声而已,尽可自由自在,倘若帝王驾到,唐樟恐怕只有战战兢兢跪迎的份,“小的在此恭候多时”,又是何等的卑屈辛酸?其间滋味相去何啻天壤。

之所以喜欢经常到唐樟这里走走,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能亲眼看到那两棵唐樟幼苗的成长。

人的一生,其实是在万物的陪伴中成长的,但人往往只关注外面的世界,却忽略了身边的万物,甚至完全不顾身边万物的生死,这会让人的生活变得枯燥乏味。其实,生命的乐趣往往蕴藏在身边的万物之中,据说有人能够听到万物萌生的声音,想一想,那该是一个何等神奇的世界。而在树木的成长中,人们仿佛可以看到时间的刻度和生命的进度,树在一寸寸地长高,而人们的生命也在一寸寸地缩短,古人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何等深刻的人生感悟啊。

树的成长还能给人很多启示。柳宗元在《种树郭橐驼传》中说: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

我国今天的教育如果能从树的成长中汲取一些经验和教训,那恐怕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相比其他树木,这两棵唐樟幼苗算是出身名门了。在善加保护之余,以我个人的意愿,是不希望人们从小对它们寄予太多的价值和意义,更不希望让它们肩负起什么振兴唐樟的神圣使命,只要保证它们不受外来伤害,能像其他树木一样自由自在地成长就可以了,至于长成什么样,那是它们的事,它们的路还是让它们自己去走好。

我这样想,不知唐樟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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