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9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93）

宋·周密《一萼红》词之“故园心眼”

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

[宋]周密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厓阴苔老，一片清愁。〇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阁在绍兴，西浦、东州皆其地。）

网友运涛问：这首词中，“故园心眼”不太理解，想请您解读一下。多谢先生了。

钟振振答：“故园心眼”，语出苏轼《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〇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所谓“望断故园心眼”，是说自己思念故乡眉山（按，眉山县，已废入今四川省眉山市）。因思念故乡，故朝着故乡所在的那个方向眺望。由于故乡遥远，事实上是望不见的，故曰“望断”。“望”是要靠眼睛的，故“心眼”一词，偏义在“眼”。但遥望故乡即是心系故乡，故“心”字也并非全无意义。

周密此词所谓“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云云，“故园心眼”四字，是对苏轼词“望断故园心眼”的截用。虽由于所用词调句度的限制，略去了“望断”二字，但此二字应亦含蓄在词意之中。故此三句的意思，实谓“望断故国山川，望断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

王粲，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王粲到荆州去依附当地的军阀刘表。刘表见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又不拘礼法，故并不看重他。（参见《三国志》卷二一《魏书·王粲传》）他在荆州不得志，登当阳县（按，今湖北省宜昌市当阳县级市）城楼，写了一篇传诵千古的《登楼赋》。开头两句就说：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后文又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这几句的意思是说：闲暇之日，登此楼而四面眺望，聊借此以消解自己的忧愁。尽管这里真的很美好，但毕竟不是我的家乡啊，不值得在此作哪怕是很短暂的驻留！

由于此赋抒发了怀才不遇、去国思乡的情感，真切动人，千百年来，引起了众多有着类似遭际的骚人墨客的共鸣，故成为古诗词中常用的典故。

周密写此词时所登的蓬莱阁，在绍兴（今浙江省绍兴市）卧龙山上，五代十国时吴越国主钱镠所建，命名有取于唐·元稹《以州宅夸于乐天》诗：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这首词约作于恭帝德祐元年（1275）冬。当时元军进逼南宋都城临安，宋王朝旦夕不保，岌岌可危，故词中有“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之句。

周密是吴兴县（已废入今浙江省湖州市）人，对他来说，绍兴是“他乡”。国破家亡的前夕，词人滞留他乡，心系故土。“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正是他当时沉重心情的真实流露。

除周密此词外，古诗词里用苏轼词为语典的作品尚有：

宋·白玉蟾《初至梧州》诗曰：夜半江风吹竹屋，起挑寒灯怜影独。荒鸡乱啼思转多，黠鼠啸跃眠不熟。旧曲声情觉凄凉，故园心眼时断续。何当牵犬臂苍鹰，锦帽貂裘呼蹴踘。

刘天迪《齐天乐·严县尹席上和李观我韵》词曰：人生总是逆旅，但相逢一笑，如此何限。采石宫袍，沉香醉笔，何似轻衫小扇。流年暗换。甚新雨情怀，故园心眼。明日西江，斜阳帆影转。

佚名《西江月·登城晚望》词曰：柳外半篙绿水，烟中数笔青山。天涯流落岁将残。望断故园心眼。

清·曹贞吉《水调歌头·午日和其年》词曰：忆当日，观竞渡，趁江潮。天风正怒，彷佛角黍饲馋蛟。憔悴故园心眼，潦倒女儿景物，未足寄吾豪。和汝惊人句，土缶与云璈。

冯登府《洞仙歌·落梅》词曰：翠禽梦外，怅馀香早歇。吹起东风一堆雪。望故园心眼，禁病愁阴，浑不似旧日，楼头月色。

丁至龢《霜叶飞·秋夜怀黄季刚》词曰：同是抱影销魂，登临天末，故园难慰心眼。已无一字人留题，况水村无雁。便此后，梅花信暖。征衣铅泪都吹满。正懒把帘钩下，落月东墙，一灯凉剪。

朱祖谋《洞仙歌》（推枕秋怀断）词曰：辗转。酹愁酒醒，殢睡香消，易感难拚。漫与短发飘萧，冷却故园心眼。良天好夜终须见。要舞袖、联翩花底换。回醉眄。向当筵、击筑哀歌未辞晚。忍坐看。看点拍江南怨。奈碧云无信，旧丛霜老谁家苑。

以上用例，均可参看。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