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开皇》第82集 浑天异相

发布时间:2024-09-28 06:33  浏览量:2

隋仁寿二年,三月。

夜凉如水,乌云四合。

“轰轰隆隆!”

呼啸的长风掠过莽莽草原,裹挟着无数金铁交击和呐喊厮杀声直上九霄。

无数火把灿如繁星,无数马蹄狠狠践踏大地,无数箭雨四面激射,无数的鲜血迸出、抛洒,将枯萎的长草浸润......

大青山下,惨烈的大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万马军中,一杆“杨”字大旗高高飘扬,旗下数百隋军铁甲骑兵疾速突进,奔腾如雷,将突厥兵冲得四散奔逃。

隋军为首将领身着明光铠,亮银色的披风迎风翻飞,一柄龙雀环刀直斫横削,挡者披靡,正是大隋上柱国、尚书左仆射、越国公杨素。

一年前,启民可汗在隋朝的支持下登上突厥大可汗之位,并将突厥王庭由都斤山(今蒙古国杭爱山)迁至碛口(今山西吕梁临县),以示向隋朝的臣服。

但西突厥达头可汗虽已败亡,其侄阿勿思力却继续统御西突厥部众,阴魂不散地与隋朝及启民为敌。

他们时聚时散,来去如风,频繁越过阴山,骚扰大隋北疆。

启民可汗不胜其苦,多次向杨坚求援,希望大隋出兵,剿灭思力。

但杨坚此前受废立太子之事困扰,一直腾不出手处理突厥事务。如今太子之事尘埃落定,就命杨素为云州道行军元帅,统军北上,平定漠南。

杨素一向胃口极大,他深知突厥兵机动游走的特性,仅仅一两场击溃战根本无济于事,就定下了围而歼之、斩草除根的目标。

为此,他与长孙晟精密筹划,将隋军分为八部,由杜彦、姚辩、韩洪、李药王、李景、杨义臣、鱼俱罗、周罗睺分别统领,扼守各处冲要,设下了天罗地网。

果然,三天前,阿勿思力又率十余万突厥骑兵由白道突入前套平原,准备再度劫掠。

杨素当即下令,八路伏兵齐出,前后包抄,铁壁合围。

但要以相差无几的兵力围歼突厥兵谈何容易,隋军与突厥兵在上百里的战线上大小数十战,战况仍极为激烈胶着。

三天来杨素不眠不休,全副心思都沉浸在统筹战局之中,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仿佛一个高明的钓者与一条大鱼斗智斗勇,消磨它的耐力。

终于,突厥兵军纪散漫、不耐久战的习气开始暴露,攻防之间渐渐失去章法。

杨素知道时机成熟,立即命杜彦、姚辩、韩洪、李药王四部全力出击,同时命李景、杨义臣、鱼俱罗、周罗睺严密防守九原(今内蒙古包头)、白道(今内蒙古呼和浩特武川县)等出塞通道,绝不让突厥匹马出塞。

隋军虽不似突厥清一色的骑兵,但久历征战,经验丰富,意志顽强,步骑协同极为娴熟,一时攻势如潮,像千斤重锤般将一个个突厥万人队陆续击溃。

杨素更是披坚执锐、亲冒矢石,何处突厥兵阵势最坚厚就杀向何处,使突厥兵绝无喘息之机。

战事持续到寅时,突厥兵建制已完全崩溃,像一股股决堤的洪水在前套平原上四散逃逸,却始终无法冲破隋军的重重封锁。

阿勿思力狼狈万分,在败军中仰天悲呼:“天亡我也!”就欲横刀自刎。

身旁一众突厥达官忙死死抱住思力,一人急道:“俟斤(sì jīn,突厥官名,位在可汗、叶护之下)大人,隋军在东、西、北重兵防守,我们何不伪作南渡黄河之意,调动隋军追击,然后拼死杀出九原!”

阿勿思力这才稍稍镇定,急命大张旗鼓向南撤退。

时值三月,黄河封冻正是将解未解之时,突厥兵准备踏冰渡河的消息传到九原,驻防九原的鱼俱罗果然中计,将杨素的严令抛在脑后,急匆匆率军南下堵截。

阿勿思力立即调头西进,猛攻九原。九原虽仍有周罗睺所部阻击,但兵力已不足以与突厥主力抗衡,被阿勿思力突出重围,逃入大漠。

杨素得知后勃然大怒,一面派人捕拿鱼俱罗问罪,一面自率大军疾赴九原。

老将杜彦劝道:“仆射大人,此战我军已然大胜,阿勿思力纵然逃脱也元气大伤,不足为虑。万里戈壁难觅敌踪,以前还从未有人能在塞外追击鞑子......。”

杨素面似严霜、冷峻如铁,截口道:“以前是以前,本相岂是他人可比?你若胆怯,大可不必跟随!”

众将不敢再言,只得随杨素自九原出塞,直入大漠深处。

大漠无垠,黄沙漫漫,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突厥兵的行踪已渐渐湮灭,难以辨认。

众将心中都不以为然:“大漠天高地迥,即使追上了,如果鞑子不战而逃,也仍旧是无穷无尽的追逐,追之何益?”

杨素却目光如鹰,嘴角抿得如同刀刻,迎风疾驰之际,毅然下令:“大军放慢速度,每隔一里设一队斥候作为联系。本相自率轻骑尾随,待突厥兵驻营后再传令进击!”

众人见他如此决绝,心中无不骇然,姚辩道:“仆射大人,您是当朝宰辅,哪能如此行险,不如让我去。”

杨素将手一摆,不容置疑道:“你们不善把握时机,不必再说。铁杖、金才,你二人各领十名斥候,换上突厥装束,再带两名突厥降兵,随我先行一步!”

麦铁杖和李浑一齐领命,二十余骑跟随杨素如离弦之箭,朝着突厥溃兵踪迹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说阿勿思力率突厥溃兵向北疾驰,见身边重新聚集起五、六万骑,心情又渐好起来:“一时失利算得了什么,过个一年半载卷土重来便是,隋人能奈我何!”见已没了隋军踪影,便下令在一眼泉水处暂歇。

草原习俗一向是“重兵死,耻病终”,战死沙场是家常便饭,一时间人喊马嘶,嬉笑打闹,全不把刚刚遭受的惨败当回事,却不知杨素、麦铁杖、李浑一行已悄然混入突厥军中。

突厥本就是各部落联盟,内部鱼龙混杂,杨素在突厥兵中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取出水囊肉脯大嚼大喝。

李浑却有些沉不住气,靠近杨素低声道:“恩相,是否传令后军进击?”

杨素唇边浮起一丝微笑,轻声道:“金才,鞑子只是暂歇,尚未扎营。此时进击他们必一哄而散,你去哪里帮我再把他们聚拢起来?”

言罢竟仰面卧倒,双手枕头,嘴里叼着一根草芥,低声哼起歌来。

李浑微觉尴尬,又谄媚笑道:“恩相吟唱的,可是您的《出塞》诗?嗯,‘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大人文武全才,震铄古今,下官对恩相的景仰之情,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杨素对李浑的阿谀奉承恍若未闻,只仰望寂寥的星空,面色平静而悠远。

半晌,杨素收住歌声,缓声道:“金才,申国公李筠是怎么死的?”

李浑身子一颤,顿时面白如纸,额头已渗出汗来。

李浑是申国公李穆第十子,李穆死后,由于嫡长子李惇早亡,国公爵位便由李惇之子李筠继承。

但半年前李筠突然遇刺身死,虽然大理寺审定是李筠堂叔李瞿昙所为,但奏报至尚书台,杨素却觉得案情疑点重重,有意发回大理寺重审。

不料,太子杨广的头号亲信宇文述私下找到杨素,送上大笔金银,请他通融此案。杨素立时明白,此事与李浑必定脱不了干系,因为宇文述正是李浑的大舅哥。

宇文述是杨广身边红人,杨素与李筠又向来没有交情,看在金银的份上就对此事撂开不管。最后李瞿昙被斩首了事,李筠之死也就不了了之。

今日杨素随口一问,见李浑如此神态,杨素愈知自己所料不错,轻声一笑,道:“金才,你想承袭申国公之位?”

李浑知道杨素精明异常,在这种人面前耍心机无异于自取其辱,索性垂首道:“恩相洞见烛照,下官岂敢相瞒。不过李筠无功受禄,下官的确是心中不忿......。”

杨素悠悠地道:“可李筠毕竟是你的亲侄子呀。”

李浑尴尬赔笑道:“杀人放火金腰带,恩相洞明世事、人情练达,想必不会持世俗之见。”

杨素将手一摆,怡然自得道:“这是你原州李氏的家事,我也懒得管。不过这次你随我出征,斩首五百级,立功不小。又随我深入险境,也算有缘。金才,以后......好自为之吧。”

李浑大喜,道:“下官愿为恩相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素却不再理他,侧首看向麦铁杖,心中不禁轻叹一声。

自从上次麦铁杖奉他的命令陷害史万岁,致使史万岁受廷杖而死,麦铁杖就似乎变了一个人。

以前的狂放不羁消失不见,代之沉默抑郁,落落寡欢。

杨素虽也颇为后悔,但他生性倨傲,哪里拉得下脸向麦铁杖解释,两人之间的知己之情渐渐生出些许嫌隙。

“我杨素做事,向来百无禁忌,何需向谁道歉?”杨素在心中自语。

一个时辰后,阿勿思力传令全军再度开拔,向北行进。杨素派出斥候与后军联系,自己依旧与突厥兵同行。

此后又是三日三夜急行军,已深入大漠近千里,终于寻到一片绿洲,突厥兵这才安营扎寨。

阿勿思力自认为万无一失,连警戒斥候也未安排,就下令埋锅造饭。

杨素见时机到来,立即派人传讯后军——四面包抄,全力进击,务求一鼓歼灭!

突厥兵酒足饭饱后纷纷进入帐篷做起黑甜美梦,就在此时,四面八方猛然爆发出天崩地裂的马蹄声与喊杀声,隋军如神兵天降杀入营寨,无数突厥兵尚在梦中就成了刀下之鬼。

阿勿思力魂飞天外,出帐抢上战马就逃,忽觉脑后恶风骤起,急回首看,一根硕大的铁杖已当头砸下,将阿勿思力击得脑浆迸裂,死于马下。

这一战,杨素追袭千里,将十余万突厥兵尽数全歼,创二十年隋突战争以来未有之大捷。

自此,突厥国中闻杨素之名如闻恶鬼,大漠以南再无胡人匹马游骑,北疆由此安定。

素为元帅,出云州击突厥,连破之。突厥退走,率骑追蹑,恐贼越逸,令其骑稍后。亲将两骑,并降突厥二人,与虏并行,不之觉也。候其顿舍,趣后骑掩击,大破之。自是突厥远遁,碛南无复虏庭。——《隋书·卷四十八·列传第十三》

长安,大兴城,太子东宫。

已经当了一年太子的杨广负手在殿中踱步,眉目之间隐有忧虑。

东宫右庶子张衡侍立在侧,目光幽幽,若有所思。

忽听殿外脚步声响,抬眼看去,却是车骑将军独孤盛。

独孤盛,是右监门卫大将军独孤楷的弟弟。

其父李屯本是东魏神武皇帝高欢麾下将领,东、西魏沙苑大战时,李屯与高熲之父高宾都被西魏柱国独孤信俘虏,成为独孤信府中奴仆,故此改姓独孤。

二人在西魏重新娶妻生子,独孤屯生下了独孤楷、独孤盛兄弟,而独孤宾生下的,就是高熲。

独孤信对高熲和独孤兄弟视如己出,让他们与自己的儿女朝夕相处,一起练武习文,故独孤兄弟与高熲都深受杨坚皇后独孤伽罗的信任。

独孤楷多年担任右监门卫大将军,负责宫廷戍卫。而独孤盛年纪较小,就陪伴在杨广左右,如今杨广建储,独孤盛就成了东宫侍卫统领。

“修兴,有何收获?”杨广沉声道。

独孤盛摇头道:“家兄说,史万岁死后,右卫大将军元胄向陛下进言,廷杖之法不可取,应该废除。陛下对史万岁之死十分伤心,便同意了元胄之请。故此,所有廷杖都被付之一炬,无从查证。”

“啪!”

杨广一掌击在庭柱上,额角青筋浮现,咬牙怒道:“装鬼是他!捉妖也是他!元胄匹夫,竟如此奸猾!有朝一日,我必杀之!”

原来,自从史万岁被当廷杖杀,杨广就一直在秘密调查此事,他很怀疑是元胄在廷杖上动了手脚,否则以史万岁的盖世武勇,岂能死得如此突然?

“殿下,”张衡缓缓道:“这招极有可能是那万智光教唆,此人狡诈多端,若任由他在京师兴风作浪,恐怕对殿下十分不利。”

杨广目露凶光,沉声道:“那就让裴虔通、宇文化及兄弟暗中下手,除掉此人!”

张衡微笑摇头道:“暗中下手对大局无益,我有一招一石三鸟之计,既可除掉万智光,又可将蜀王、元胄一网打尽!”

杨广又惊又喜,急切道:“先生请讲。”

张衡附在杨广耳旁,轻声细语一番,杨广不禁喜上眉梢,连声叫妙。

大兴城,熙熙攘攘的东市店铺林立,人头攒动,热闹异常。

大隋建国已二十年,国势蒸蒸日上,民殷国富远超秦汉,长安更是当时全天下最繁华的都市。

就如这鳞次栉比的商铺,不仅有江南、巴蜀、幽并的特产,还有西域各国、高丽、林邑、琉球、萨珊甚至法兰克王国的商人贩运来的商品。

这些胡商为了规避重税,又高薪聘请汉人代为经营,一店之内,往往汉人伙计与碧眼胡姬齐声叫卖,调笑嬉戏,蔚为奇观。

现年四十余岁的万智光一袭宽袍大袖,信步徜徉于街市间,饶有兴致地赏玩着各色奇珍,身旁三、四个劲装大汉护持左右。

忽地,他在一处店铺前驻足,目露惊异之色。

门内快步走出一个高鼻深目,黄发黄须的胡人,年纪约莫只有二十出头,满脸笑意,用略带几分蹩脚的长安口音道:“先生可是对小店的货品感兴趣,不妨入店细细品鉴。”

万智光略一犹豫,缓步入内,指着一件铁锈斑斑的硕大器物道:“店家,你这里怎么会有浑天仪?你不知道这种物件只能归朝廷所有,严禁民间私造和售卖吗?”

那胡商愈发恭谨,赔笑道:“先生,您可莫吓唬小人。这件浑天仪来自河西,是当年后凉天王吕光所造,其实只是一件古董。朝廷禁止民间私造,但并不禁止古董贩卖呀。”

万智光盯视这胡人良久,见他目光平和,神态自若,这才点点头,道:“原来是一件古董,那你又从何得来?”

胡人笑道:“当年后凉被后秦攻灭,此物流落姑臧(今甘肃武威)民间。小人来自西域,无意中遇见此物,就买下来运至长安。不过此物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原也没打算卖出去,只是放在店中作为装饰。”

万智光又细细审看那浑天仪,果见底座上刻有“大安(后凉第一个年号)敕制”字样,不禁动了心。

他自负有王佐之才,又深受蜀王杨秀器重,此番入京,就是奉杨秀之命,与右卫大将军元胄合谋,除掉史万岁。

只因当年史万岁征讨南宁爨氏时曾路过益州,杨秀私下对史万岁极为笼络,希望他帮助自己入主东宫,不料却被史万岁一口拒绝。

杨秀既感愤怒,又担心史万岁将自己的意图告知杨坚,就命万智光入京,杀人灭口。

而杨秀早年在京担任内史令时,曾对元胄拼命拉拢,赠予大量金银财帛。

故此,元胄与杨秀一直暗中往来,私交甚笃,万智光入京便是住在元胄府中。

万智光思忖:“蜀王殿下虽有心入继大统,但一直信心不足,若能得到这浑天仪,对坚定他的信心颇有裨益。”

当即道:“这浑天仪出价几何?”

胡人浑不在意道:“这物事我花了两百匹绢从姑臧一户人家购得,再辗转运来长安,我也不图赚钱,加上车马费......你就给三百匹绢吧。”

三百匹绢约合六万钱,对普通百姓当然是一笔巨款,对万智光而言却是稀松平常。

万智光点点头,向身后一名大汉道:“你回去取钱,再带一辆能吃重的牛车来。”

胡人笑道:“先生请将府邸地址赐下,小店可以送货上门。”

万智光却十分谨慎,摇头淡淡道:“不必了。”

大汉去后,万智光又细细盘问这胡商西域风土人情,见他对答如流,万智光也就不再怀疑。

须臾,数十名壮汉赶着一架牛车来到,众人七手八脚废了好大一番气力才将这浑天仪搬上车,万智光交割了绢帛,这才离去。

却不知宇文化及三兄弟已悄悄尾随在后。

众人方去,那胡商立即掩上店门,急趋入内室,向一名端坐的中年人毕恭毕敬道:“大人,下官幸不辱命,万智光那厮已将浑天仪买走了。”此时他已是一口地地道道的长安口音。

中年人正是隋上柱国、东宫左卫率、褒国公宇文述。

宇文述笑道:“王世充,你这家伙扮起商贾来活灵活现,连万智光都被你骗过了,难怪太子殿下对你赏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这胡商却是兵部的一个小吏,名叫王世充。

王世充本是西域胡人,祖父支颓耨在西魏、北周时来到关中经商,死后其子支收随母改嫁到长安一户姓王的人家,就此改名为王收。

王收在北周时曾入仕为官,当过汴州长史,生有六子,这王世充就是王收的第五子。

王收死后,王世充靠着家中富裕,向杨素行贿,进入兵部当了一名小吏。杨素见他机变多智,常常让他去太子东宫递送文书,由此被杨广看中。

王世充听宇文述夸奖,眉间喜色一闪而逝,又复谦卑恭谨如初,只静静等待宇文述发话。

宇文述收敛笑意,郑重道:“我拨五十名兵士给你,你这些日子不用去兵部办差,替我严密监视浑天仪的动向,务必盯紧看牢。兹事体大,你明白吗?”

王世充恭声道:“下官明白。”

他语气温和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宇文述也不禁满意地看他一眼,拍拍王世充肩膀,这才离去。

回到东宫,宇文述将情况禀明杨广,杨广哈哈大笑,向张衡道:“先生料事如神,怎知万智光定会将浑天仪买走?”

张衡却十分平静,道:“我这位同窗自幼喜好天文,对谶纬、星象、术数极为痴迷。他这几天流连于长安东市,若不看见浑天仪也就罢了,若是看见一定迈不开腿。这就叫‘人有所好、必为所累’。”

杨广双掌一拍,道:“孤这就入宫觐见父皇......。”

张衡却道:“且慢。”

他转向宇文述,道:“杨左仆回来了吗?”

宇文述摇头道:“杨左仆恐怕还有数日才能回京。”

张衡略一思忖,道:“这种事该让杨左仆去做,他是此中老手,最是轻车熟路不过。殿下清华毓德,还应置身事外。且将来事发,还要替蜀王求情,才是上策。”

杨广冷哼道:“孤还要为老四求情?”

张衡道:“殿下不可意气用事,为蜀王求情,才见你的仁孝。有些事,总要等到......那一天后,才能快意平生。”

杨广、宇文述听他说出“那一天”三字,眼中都不禁放出无比炽烈的光芒。

七月,初秋,大兴宫。

独孤伽罗卧在榻上,病骨支离,奄奄一息。

杨坚白发低垂,握着独孤伽罗的手,满眼都是哀痛与彷徨。

身后侍立的太子杨广、广平王杨雄、河间王杨弘、越国公杨素、兵部尚书柳述、大长秋杨约等也都是满眼含泪,悲不自胜。

独孤伽罗强作笑容,吃力地道:“陛下,臣妾十四岁就追随您,至今已四十五年,如今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杨坚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痴痴地道:“皇后,不会的,你不会离开朕,朕已寻到了圣兄行踪,正派八百里快马前往宣召,请他入京。你不会有事的。”

独孤伽罗苦笑摇头,道:“自家事自家知,臣妾阳寿已尽,圣兄医术再通神,又岂能逆天改命。”

见杨坚还要安慰,独孤伽罗凄凉一笑,道:“陛下,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对您说。如今大隋之富,亘古未有,后世子孙只要不胡作非为,这江山社稷可保万年无虞。但陛下求治之心太切,待人严苛,处事急躁,滥用刑法,此前史万岁惨死,国家失一良将,殊为可惜。”

杨坚痛心疾首,啜泣道:“皇后说的是,朕一定引以为戒。”

独孤伽罗又道:“还有,陛下崇信佛道,轻视孔孟,罢黜国子监,废除州郡学校,这是不对的。儒学是天下正宗,治国安邦非儒生不可,陛下还该广开科举之门,鼓励寒门庶族求学上进,为国选材才是正道。”

这些话原本极为触动杨坚逆鳞,换了旁人早拖下去打杀了,但独孤伽罗既然说了,杨坚却不得不听,他立即道:“皇后说的有理,杨素,你马上下诏,令天下州县搜寻贤才,只要是精研儒学,通识古今治乱之道,善政教、明礼乐的,不限名额,应选尽选,不得以本地无贤才为由推诿搪塞!就以一月为限,礼送上路。”

诏曰:令州县搜扬儒哲,皆取明知今古,通识治乱,究政教,达礼乐。不限多少,不得不举。限以三旬,咸令进路。征召将送,必须以礼。——《隋书·卷二·帝纪第二》

见独孤伽罗还要说话,杨坚含泪笑道:“伽罗,你还该安心静养,这些话等好了以后慢慢讲于朕听,朕一定听你的。”

独孤伽罗也觉身子虚弱得几乎掏空,勉强苦笑道:“为了臣妾的病,让陛下与诸公无心政事,这是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呀。”

言罢眼神渐渐涣散,气息微弱,沉沉晕厥过去。

杨坚垂泪凝视独孤伽罗良久,挥了挥手,与众人蹑足退出。

来到外殿,杨坚拭去泪水,苍凉叹息道:“皇后病势如此沉重,朕已无心理政,今后外事由杨素办理,内事由杨雄办理,内外事务都由太子决断即可。”

杨广闻言,与杨素对视一眼,杨素会意,向前一步轻声道:“陛下,有一件事,既是内事又是外事,臣以为应奏明陛下,请陛下亲自发落。”

杨坚一愣,道:“既是内事又是外事?你且说来朕听。”

杨素却环顾四周,道:“事涉机密,请摒退左右,臣才好说。”

杨坚闻言愈奇,道:“何事如此神秘?”但还是命其他人退下。

杨素沉声道:“数日前,太史令袁充向臣奏报,说太史监的浑天仪连续多日无故夜鸣,似有悲声,是不祥之兆。”

杨坚素来信奉鬼神之事,立即皱眉道:“浑天仪是国之重器,竟会无故悲鸣?袁充还说了什么?”

杨素故作迟疑道:“他还说......,他还说......,浑天仪隐隐与京城中另一处所在遥相呼应,似乎对什么古怪之物十分畏惧,这才发出悲鸣。”

杨坚越听越惊,道:“另一处所在?这是何意?”

杨素沉声道:“袁充昨夜登高望气,的确发现有一处府邸上有紫气冲霄,细看之下,竟是......,竟是......。”

杨坚怒道:“是哪里?!”

杨素咽口唾沫,道:“是......,是武陵郡公府邸。”

“元胄!”杨坚倒吸一口凉气,不自禁望向四周,声音转为低沉道:“元胄府中为何会有紫气冲霄?”

杨素却道:“臣也曾询问袁充,他说,元胄府中可能藏了什么......危害社稷的妖物,才有此异相。”

杨坚面露复杂神情,当年他夺权之时,元胄就是得力帮手,后来北周赵王宇文招设宴谋害杨坚,也是靠着杨弘、元胄护持才平安脱身(详见《血色开皇 第47集 悲哉,宇文!》)。

这么多年元胄执掌御林军,随驾在侧,杨坚对他委以心膂、亲如子侄。

“这样一个人,居然府中会藏有危害社稷的妖物?”

杨坚眼睑微垂,心中急速思索:“若贸然搜查元府,万一情况不实,岂不寒了元胄之心?但若真有古怪,又怎能坐视不管?”

杨素对杨坚心思最熟悉不过,当即道:“陛下可是顾虑查证失实会伤及元胄颜面?臣倒有一法,陛下可以赏赐元胄一处新的府邸,待其乔迁之时,臣命人暗中查探,若无异常,也省得平添波澜。”

杨坚思虑再三,觉得杨素所言不失稳妥,当即点头道:“好,就依你之言。”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十日后,右卫大将军、武陵郡公元胄喜气洋洋骑在马上,望着身前身后数百辆牛车,捻须微笑。

此次天子为了嘉奖他忠诚王事,将一幢新建的府邸赐给了他。府邸阔绰倒是其次,只这份体面,等闲之人哪里享受得到。

大街上人来人往,知情之人无不交头接耳,啧啧称羡,令元胄愈发得意。

却在此时,前方现出一队仪仗,鸣锣开道,向元胄的车队迎面而来。居中一人高头大马,威风凛凛,正是宇文述。

元胄不禁皱了皱眉,他是右卫大将军,而宇文述却是上柱国,他是郡公,宇文述却是国公。

虽然他是天子近臣,但品级终在宇文述之下,没奈何,元胄只得命车队靠边,让宇文述通过。

宇文述行至近前,一眼看见元胄,立即催马上前,笑道:“武陵公,听说陛下亲赐你府邸一座,今日可是乔迁之喜吗?”

元胄见他亲热异常,也不及多想,笑道:“承蒙陛下错爱,我也是惭愧得很那。”两人便在路中攀谈起来。

但数百辆牛车靠在路边,行人一时拥堵起来,谁也未曾留意,十余名便装汉子在人群中悄悄接近一辆大车,其中一个高壮男子乘人不备轻轻揭开车上幔帐一角,探首张望后,向其余人略略点头。

随后自袖中取出一柄匕首,在车轮辐辏上连削数下,紧接着手腕一翻,已扎进拉车老牛的腿中。

那牛吃痛不过,仰天“哞”的一声,发疯似地向前撞去,一时间车辆相撞,人人奔走躲避,乱成一团。

伤牛踉跄奔出数丈开外,就听“咔嚓”一声,车轴断裂,车上“轰”地一声滚落一物,砸得长安御道上的青砖四分五裂。

元胄大怒,正欲喝骂,却听身旁宇文述一声大喝:“元胄!你怎么会有浑天仪?私藏禁物,你是何居心!”

元胄一惊,见滚落之物果是浑天仪,顿时张口结舌,期期艾艾道:“这......,这......,这不是我的。”

“不好!”人群中万智光见陡生变故,心中隐隐预感不妙,当机立断向道旁小巷快步退去。

谁料巷道尽头竟有四名大汉按刀而立,再想退回,身后又有四人逼上。

“拿下!”一个声音自头顶传来,万智光大骇,举头看去,只见一人矮矮胖胖,蹲在墙头,正带着满脸阴笑望着自己。

“我是蜀王府总管,你是何人,竟敢拿我?”万智光强作镇定道。

“我叫宇文化及,你死了为鬼,可要记得老子的大名哟。”那人放声大笑起来。

大兴宫,诺大的两仪殿中空空荡荡,只有杨坚、元胄二人。

杨坚目光阴寒彻骨,盯着跪在阶下的元胄良久,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元胄,二十四年前,周宣帝诛杀宇文宪满门,你本难逃一死,是朕救下了你。你还记得吗?”

元胄浑身颤抖,以头碰地砰砰有声,道:“陛下救臣于危难,元胄须臾不敢忘,这些年臣对陛下忠心不二......。”

杨坚神情不屑中又带着几分凄凉,道:“忠心不二?说得好。你窝藏贼人万智光,私藏浑天仪,朕想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元胄语带哭腔道:“万智光私藏浑天仪,臣实是不知!他当年侍奉蜀王殿下,与臣略有交情,此番入京住在臣府中,也只是略尽故人之谊。”

杨坚满脸疲惫,摇了摇头,道:“朕原还想问你,史万岁之死你做了什么手脚,但朕实在是太累了,你既不愿对朕以诚相待,朕又何必再跟你饶舌?”

元胄听杨坚提及史万岁,更是魂飞天外,放声大哭道:“陛下,臣愿招认!是万智光对臣讲,史万岁冒犯了蜀王,蜀王有意取他性命,要臣在廷杖上安装毒刺。臣本不愿听从,但......,但......,杨左仆又找到臣,说要整治史万岁。臣左思右想,犯不着为了史万岁得罪皇子亲王和当朝宰辅,这才鬼迷心窍害了史大将军。但臣敢对天发誓,绝无背叛陛下之心,如有虚言,叫我永坠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杨坚愤然起身,怒道:“杨素?!”

元胄大力磕头,血流披面,道:“正是杨素、杨约兄弟,说史万岁必会闯入东宫,私会庶人勇,让臣设伏拿他!”

杨坚佝偻的身躯颤抖如风中枯叶,再也支撑不住,又复颓然坐倒,目中已是一片迷茫。

“这世上,除了皇后,还能相信谁?”杨坚百感交织,尽数化为酸楚,两行老泪滚滚而落。

“陛下,臣辜负了陛下厚恩,实是猪狗不如,臣愿明正典刑,弃尸宫门,为后世不忠不义者鉴!”元胄见杨坚落泪,也是五内俱焚,膝行上阶,抱住杨坚小腿放声大哭。

杨坚僵坐如偶,半晌拍了拍元胄肩头,苦涩道:“元胄呀元胄,以你之罪行,就算处以极刑也不为过。但朕已经杀了太多当年故人,不想再杀了。你回去吧,免去你的官职,离开长安,再也不要卷入这名利场,你——去吧。”

元胄又悲又喜,踉跄出殿,一路痛哭而去。

片刻之后,杨素脚步轻快,急趋上殿,道:“陛下,元胄可曾供认不讳?”

杨坚脸色木然,道:“他受杨秀蛊惑,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如今已经知罪。朕将他削职为民,既往不咎了。”

杨素万没料到杨坚竟如此宽宏大量,一时失神,竟呆立当场。

杨坚见他如此神情,心中愈发憎恶,冷冷道:“你还有何事?”

杨素忙将手里一份奏表呈上,道:“说来也巧,蜀王从成都上表,举荐万智光为平南将军杨武通的行军司马,臣觉得蜀王的确是有不臣之心,特来启奏陛下,蜀王实不宜再总管益州了。”

近年来,南宁州的西爨蛮族又死灰复燃,扯旗造反,杨坚命上开府仪同三司杨武通为平南将军,率军五万征剿。

南宁州归益州总管府管辖,蜀王杨秀举荐自己的僚属到杨武通军中原本也属正常,但既然有了浑天仪一案,则杨秀的心思也就不问可知了。

“呵呵呵,”杨坚须发颤抖,不禁发出一阵凄凉笑声,喃喃道:“好好好,果然一个个都是忠臣孝子呀。”

杨素不明其意,但见杨坚神色有异,也不敢多言。

半晌,杨坚似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道:“传旨,免去杨秀益州总管之职,由右监门卫大将军独孤楷为持节、行益州总管事,押送杨秀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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