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学:第一件好事还是教书

发布时间:2024-09-05 20:46  浏览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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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潮州枫溪。潮州有中国瓷都之称,枫溪陶瓷则是其代表。因陶瓷与雕塑、书画关系极密切,故而我的家乡自古不乏懂书画、擅诗文之人。

1974年我高中毕业,原本准备到珠海白藤湖农场,因两个姐姐已下乡,按政策,我属于“可暂缓下乡”对象,又碰上镇里小学缺教师,我便借“暂缓”之机临时补缺,当了代课老师,从此开启我的从教生涯。

作者当年做代课老师时的照片

那时候,教师被视为“臭老九”,又分为公办、民办、代课三六九等,代课老师地位最低,说白了,就是临时工。我们这群“临时工”,从小学到高中,基本都在断断续续的停课“闹革命”之中,文化水平普遍很低,不但没受过师范教育,甚至连培训、试讲都没有就直接给学生上课了,而且哪门课缺老师就上哪门课。

潮州有句俗语:“肚困(饿)胆就大。”当时肚子是真饿,胆子也真大,我不仅教过语文,还教体育,教音乐,并且作为学校运动队教练,带队参加县里比赛,每天领着队员从枫溪跑步到潮州,往返数十里。后来,我和我指导的研究生开玩笑说,你们的文学课真的是由“体育老师”上的!

最早是给小学二年级上课。当时条件很差,有些教室就设在老祠堂里,桌椅皆由学生自带,高低不一。教室四周便是民居,鸡犬之声,终日盈耳,炊烟燃起,很是呛鼻。学生倒很质朴,但也有一些顽劣少年,而代课老师也少不更事,于是老师和学生打架的事就时有发生。

当时乡镇中小学普遍面临校舍不足师资缺乏。为了解决教育资源不足,国家采取了在小学开设初中班的方式。枫溪小学也附设了初中班,初中班更缺老师,学校见我小学的课上得不错,便派我去初中班任教,但仍旧是代课老师。

回想起来,代课老师地位卑微,前途无望。但是,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即使低到尘埃,亦有腾起之机。当年我安心代课,却不甘心只是代课。那时有城里的中学教师因各种原因下放到枫溪小学,这些老师受过“文革”前的大学教育,学养很好,我对他们很是崇拜,有一种仰望之情。

我的大哥和大姐分别是“文革”前的大学生、高中生,他们留在家里的语文课本都是我的宝贵读物,不懂之处,就悄悄请教这些下放老师。

代课数年,我一直没有中断过学习。1977年12月11日,全国首次恢复高考,我走进考场,翻开语文试卷一看,古文翻译题竟是《愚公移山》,这正是我刚给初中学生讲过的课文,顿时感到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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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2月,我离开了从教数年的枫溪小学,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从此真正体会到师道的尊严和教师的光荣。

当时,中文系的教师力量非常强,光是老教授就有容庚、商承祚、黄海章、王季思、楼栖、高华年、吴宏聪、潘允中、赵仲邑等闻名海内外的大师名家。他们都被尊称为“老”,如容老、商老、海老等。除了这三老之外,上述名师都给我们本科生上课。

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入学时,有不少学问很好的资深教师,却还屈尊为讲师,如卢叔度、邱世友、饶鸿竞、苏寰中、陆一帆等先生,他们却不计得失,倾囊相授。

至于给我们上课更多的中青年教师,如黄天骥、吴文煇、李新魁、金钦俊、曾扬华、刘烈茂、吴国钦等,他们风华正茂,讲台之上各极其致,有的雄辩激昂,有的诗情洋溢,有的热烈,有的冷峻,都能引人入胜。至今犹记得李新魁老师上古代音韵学,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学者风度,古今各种语料,信手拈来,深入浅出,既严谨,又生动,把“冷门绝学”变成了极受欢迎的课程。

正是从大学时代的老师们身上,我开始领悟到老师应该有的模样。

本科毕业后,我在中大继续读硕士,后来又到复旦大学读博士,毕业后回中大工作。从本科到研究生,我先后师承卢叔度、黄海章、邱世友、王运熙几位师德高尚、学问精深的先生。他们成为我此后从教为师的楷模。

从小学代课老师,到大学文科教授,转眼间,我已从教五十年。孟子说“君子有三乐”,他把家庭幸福、道德完善以及培育人才当作“三乐”,称王天下之类都不在其列。以前我觉得孟子的说法只是夸张的修辞,从教之后我慢慢体会到,当教师果然乐在其中。

作者如今已成为大学教授

教师的快乐其实很简单。我曾经指导一位2000级本科生的毕业论文,我建议她撰写詹安泰先生年谱。当时有人认为年谱不是论文,我坚持己见。她听从我的建议,到相关档案馆去抄录大量第一手资料,访谈詹安泰先生贤嗣詹伯慧先生,从中获得许多宝贵文献。

这篇毕业论文受到詹伯慧先生的高度评价,后来他编《詹安泰文集》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时,就把这篇年谱收入文集作为附录,成为研究詹安泰先生的基础文献。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看到研究詹安泰先生的文章仍在引用这篇本科毕业论文,我为之欣然,快意无比。

教师的快乐因简单而平凡,因平凡而纯粹。就像农夫,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从教以来我获过这样那样的荣誉,包括省教学成果一等奖、省南粤优秀教师等。但我的快乐更多来自学生的肯定。最近,中国社会科学院一位教授写了一篇题为《学术工匠的个体民俗志》的文章,回忆自己的学术道路。文中提到,他多年前听了我开的《论语》研读课。“吴老师素以严谨、缜密著称,他的读书方法让我终身受益,我在吴老师这里真正感受到了学术的严肃和神圣。”他还把听我的课当成学术人生的一级台阶,激发了他“规范写作的学术自觉”。

朋友把这位教授的文章转给我,我大为惊讶,因为我已忘记当年上课的情景,更没有想到会对他的治学产生影响。这种来自学生的不虞之誉,比不少荣誉都来得更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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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办公室有一面照片墙,上面挂的全是我家人和学生的照片。在我心目中,他们是最亲近的人。我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招收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年岁渐长,师生成了朋友,从他们那里,我也收获到“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快乐。

韩愈《师说》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朱熹论学,有“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之说。在这个知识爆炸的科技时代,在反省旧学、接受新知过程中,年轻人比老一辈更为敏感,吸收能力更强。即使在拓展旧学方面,也是后生可畏。当老师的,要敢于向学生学习,不必“装”,也不可“装”。能从学生那里获得新文献、新知识、新观念,我有一种由衷的快乐。

作者办公室里的照片墙

其实何止于专业。专业之外,许多方面更是“师不必贤于弟子”。老师长期生活在校园,生活环境相对封闭,思想和视野容易受限,往往困在“信息茧房”而不自知,导致认知固化。学生们来自五湖四海,尤其那些毕业后参加基层工作的学生,他们对现实生活有更为真切的了解,有更加深刻的认识。我们经常在师生群里讨论现实问题,他们发表的意见就要比我们敏锐而全面,我从中获益良多。

五十年来我以教师为志业,冥冥之中似是命运在主宰。其实,皆因家庭传统与个人爱好交织,形成了一种无须选择、自然而然的“路径依赖”。我们家世代以教师为业。我的祖父是私塾教师,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当过幼儿园老师,大哥、弟弟都当过大学老师。我的叔父、婶婶、姑姑、姑父乃至我大哥、嫂子、大姐、姐夫都当过老师。我们的大家庭从幼儿园、中小学乃至大学都有“师资”。

有一副著名的对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我更愿意把“读书”二字改为“教书”。在我看来,教书是快乐的职业,也是积德的职业。

五十年前当代课老师时我教过音乐,我的音乐素养当然不胜任于此,却也培养了听歌的爱好。有一首歌曲叫《只要平凡》,歌词写道:“没有神的光环,你我生而平凡。……此心此生无憾,生命的火已点燃。”

这首歌最打动我的是,让我想到了我这辈子的职业——教师的工作就是以知识点燃生命之火的事业。虽然平凡,但此心此生可以无憾。

作者给大学生上文学经典课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4年9月5日A7花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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