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入海口的苍凉之美

发布时间:2024-09-03 19:47  浏览量:10

文/宋晓杰

像喜讯一样蔓延

从何时起,芦苇便在这片湿地深深扎根?春拔节,夏葱茏,秋苍茫,冬收获。不论什么季节、什么心境,芦荡都会给探寻的目光以无限的惊喜和震撼。

春天,倔强的芦芽像坚韧的北方人,冲破冰的重重禁锢、雪的道道封锁,像箭弩一般顶出坚硬的地面。它们只有一个念头:向上!向上!去发现、去接近更广阔、更蔚蓝的天空。

夏天,沙沙的芦苇,大写着葱茏。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叫浩瀚,什么叫绿色的海洋,到芦苇荡里走一走吧。每年的八月末,芦苇的长势正旺,茎、叶的绿浓郁而饱满,鲜亮得令人眼睛发热、嗓子眼儿发堵,不容你不动了追思和冥想的许多念头。剩下的,就只想坐在波涛汹涌的翠芦间,渺小而痛快地哭上一场了。而芦花,正是平素喜欢的淡紫色,油光光的,自下而上顺着花穗生长的方向轻轻地梳理——不仅是眼睛,连手也有福了——它们滑滑的,软软的,宛若丝绸的质地。沿着凌空的栈道,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唯有风声彼此呼应。芦苇有着疏朗、清秀的意韵,不像丰硕的花朵那样霸道、俗艳,轻易抢占了浅显的目光、浅淡的赞美。它们删繁就简、坚劲修约,有足够的能力荡涤浊气、医疗伤痛。心灵的氧吧里,若时时贮备如许的清奇和邈远之气,可以平息多少嚣扰、纷纭的红尘。不妨在小木屋边独坐,静听风声,听天地之间细琐的喧响,是否有一种把酒临风、宠辱皆忘的感觉?

秋天,淡紫的芦花已转了颜色,它们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美的时刻到来了。在古今描绘芦苇的诗词中,我最喜欢《诗经》中的名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里有芦苇的苍青颜色;有晶莹透亮的露珠凝结成霜的袭人凉意,有苍茫的秋水泛起的侵人的寒气;也有诗人的徘徊、忧郁、翘首眺望和蹙眉沉思。然而,漫漫大河隔绝了翘首祈盼、辗转难眠的相会。每每想起,终是心绪难平,戚然、凄然之情悄悄聚拢,像轻烟笼罩着的那一湾细长、断肠的逝水,经久不散……

冬天,一切都归于原初了。等待收割的芦苇,有着哲人和智者的智慧。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悲壮地倒伏在冰面上。望着空空的冰面,望着隐于冻土中的根根断茬儿,心是疼的,仿佛伤到的是自己的亲人。但是,不必悲伤,它们正以离开的方式,向我们奔来——开往造纸厂的小火车冒着烟儿,跑得正欢,它要带着芦苇,去完成另一种重生。

辽河口湿地

会思想的芦苇

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芦苇的身影。在河畔,在水泽,在津梁,在逝水之湄,沐艳阳,迎春光,或孓然而立地独处,或彻地连天地群居。它们的气质独特,有着其他植被无法比拟的独特神采。

船行海上,芦苇根根直立、排排葱茏,正是青春勃发的端秀样貌。船不要开得太快才好,不要惊起苇丛间的水鸟鸣禽,别讨扰了闲散的野鸭、对着河水照镜子梳妆打扮的鹭丝。芦苇之中的香蒲,是另一种美。每年端午前后,蒲棒便开始成熟了,采几只蒲棒回家,插在古旧的花瓶或陶罐里,顿觉室内充满古朴、雅致的气息。这种纯自然的装饰,哪儿都买不到,属于自己的优游、自在,更是用金钱无法换取的。

在苇荡中,还会看到零星的“采油树”在起起伏伏,那个被称为“磕头机”的铁家伙,如辛勤的石油工人,正勤勤恳恳地把地下的石油源源不断地采集出来,再沿着地下输油管线输送到远方。多么神奇啊!盘锦是油城,又有连天的苇荡。一个是打开地宫向大地索取,一个在大地上喜讯一般蔓延。它们的共同之处:都是在奉献人类,服务这一方有福的人们。

走出一程,回头望去,细长的水痕拖着道道涟漪,很快又匆匆合拢,像渐渐黯淡的伤逝,终被岁月抚平。两岸的芦苇则换了另外的审美角度,忽而弯转,忽而开合,生动而灵秀,柔软而飘逸,有一种初见的陌生之美。如一位清秀、朴素的女孩,有着未曾雕琢的自然之美,有着水与草混合的清新、清香,沁人心脾,难以忙怀。

历史的硝烟散去,岁月的尘埃落定。看到眼前风平浪静的景致,你怎么也想象不出,若干年前,芦苇荡中会出没着打家劫舍的土匪和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据史书记载,一百多年前,著名的中日甲午海战中,无数清军不堪忍受丧权辱国的屈辱,在田庄台古镇与日军展开了浴血奋战。但最后,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灭,他们至今还长眠于茫茫芦荡深处。而在抗日战争的滚滚烽烟中,这块土地上的抗日劲旅,也曾在沙沙作响的芦荡中与日寇巧妙周旋,留下了可歌可泣的壮美诗篇。大芦荡留下了太多的记忆,仿佛见证者,亲眼目睹了这片土地的发展与变化、繁荣与富强。

盘锦的大苇荡南北长55公里,东西宽25公里,总面积达954.6平方公里,苇田面积达120万亩,年产芦苇30多万吨,是辽宁省乃至东北地区重要的造纸原料生产基地。遥想当年,《毛泽东选集》的用纸原料就出自这一片神奇的土地,这足以令人 自豪。

法国17世纪哲学家帕斯卡尔说过:“人的生命是脆弱的,正如一棵芦苇,一阵风都会将它折断。但人与其他一切生命不同之处在于,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会思想的芦苇,这是多么高的赞誉。芦苇软而不弯,柔而不媚,有一种回环、忍隐、蕴藉的美。潮水一样风起云涌的芦苇荡,让人感到人类的渺小与短暂、自然的神奇与伟大。但是,要成为一棵会思想的芦苇,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仅这一句,已足够拥有这方水土的人们欣慰的了。看风起云涌,听天籁之音。把酒临风,宠辱皆忘。到芦荡中走一走吧,做一回身轻如燕的仙人。

湿地中的芦苇和水生动物

让世界深呼吸

当我写下:芦荡。眼前便是排山倒海的壮观景象,那是恒定的浩浩荡荡,不是破土、抽芽、生长;不是离群索居的一根两根、一片两片,而是天地间横无际涯的苍苍茫茫;不是夏的旺盛、蓬勃,而是秋的悲壮、荒凉……像挚爱亲朋不断萦回的脸庞,像良辰美景渐次闪映的断章。

每一年,我都要去几次芦荡,因为要乘车去面积较大的保护区看才过瘾。所以,多数时候都是陪外地朋友去看,也有炫耀的意味。不管是匆匆驶过的路上,还是静静赏析的风景,凡是生长芦苇的地方,凡是与芦苇相关的人、事,我便自然地与之亲近,心里那种无声的认证带来的惊喜,刹那间便缩减了时空、地理、心理的距离,成为温暖而可贵的亲情。

当你走在芦荡中,无意远眺的时候;当你坐在休憩的木椅上,任神思飞扬的时候,像不像在梦中:湛蓝的天空,碧绿的芦苇,澄黄的“采油树”,白亮的河水,蜿蜒的木板桥,童话的小木屋……微风拂面,阳光明媚,鸥鸟鸣啼,一幅多么惬意、闲适的图画!“久在樊篱中,难得归自然。”这里过的正是闲云野鹤般散淡、自由的生活。若干年前,我曾经写下了二百余行的长诗《大芦荡》,那种排山倒海的句势,如我澎湃的青春……

浩荡的日子里/我们偎依着你的涛声入梦/芜杂的日子里/我们呵呼着你的名字取暖/稻菽营养了我们的体魄/芦荡啊 你覆盖了我们精神的家园……

啊 大芦荡/你是我的父辈 又是我的儿孙/不论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生命中最贴心的旅伴/哪怕别人轻声地念及/也会令我甜蜜地伤感

当是是非非的恩怨走远/当袅袅娜娜的炊烟飘散/我将融入你轻盈的呼吸和浓稠的血液/并在你的波峰浪谷之间/醒转或者安眠

湿地鸟群​

“刀客”和小火车

在盘锦,从前有一种特殊的职业叫“刀客”,也叫“苇客”。即割苇工。每年十一月左右至转年一月,数以万计的“刀客”带着简单的铺盖,从内蒙古及辽宁其他城市沿着祖辈的生存路径来到盘锦,开始他们的割苇生活。当然,随着科技的发展、时代的进步,这种繁重的体力工作已陆续被取代。但是,作为一种独特的客观存在,作为一种特殊的务工群体,他们不应该被忘记。

听老人说,在过去,“刀客”进入苇塘前,一般要准备几件重要的东西:锋利的钢刀、牛皮靰鞡、大毛巾及二斗高粱米。钢刀必须要锋利,且是加长版的,以保证“扫荡”芦苇时能够做到又快、又多、又稳。20多年前,我曾亲眼目睹过收割大军轰轰烈烈的收割场面。坚硬的冰面上,割苇工挥舞着几米长的大钢刀,拱背弯腰之间,大片的芦苇应声倒地……无法言说的悲壮、苍凉之美。牛皮靰鞡耐磨,可以防止遍地坚硬的苇茬儿穿透鞋底伤及双脚;大毛巾既防寒又可以防霜雪。这三件东西都好理解,唯独要备上二斗高粱且煮出来的高粱米饭不能太熟,无法理解。高粱米本是难以消化的粗粮,还不让煮得太熟,一粒粒还不硬成“子弹”?后来,问了明白人我才知道,就是为了让它像“子弹”一样不好消化。否则,在苇塘中干活的苇工们一会儿不就饿了吗?写到这儿,我似乎感到胃部隐隐作疼——在北风烟儿雪的荒野枯塘里,拼命卖一天苦力,连饭都不能吃饱,更谈不上吃好了。生之艰辛,可想而知。

在那个特殊的群体中,有许多是数年来此打工的人。说到劳作的辛苦,他们豁达地说:“除了干这个,别的还真干不来呢。辛苦?干啥不辛苦。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换取幸福生活,不是很好嘛。”不过,近年来,“刀客”几乎没有了,这个名词也已经渐渐地属于过往岁月和曾经的回忆了。天气渐渐冷了,台台收割机早已停在丰收的茫茫芦荡边了。

那是一次特殊的路遇。塞车。车队挤挤挨挨堵了几里长,司机们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瞭望,心急火燎。我们也急,为黄昏前所剩无几的回家路程。麻烦是由火车引起的。有人说,前方道口放下安全横杆并响起铃声,是因为运送芦苇的火车要通过——原来,那条铁路是苇场与造纸厂之间的区间铁路。果然,过了一会儿,便发现一列小火车载着满满的芦苇,迎面驶来。火车乌黑黑的,袖珍、小巧,在窄于正常间距的铁轨上缓缓通过,像从“小人国”里开过来似的。

后来,我之所以写出儿童长篇小说《芦苇坡的小火车》,就是因为想起了那次偶遇。但是,当我就相关细节请教几位研究盘锦地情的朋友时,他们都说没有见过我说的那种小火车。他们还很认真地给我发来本土曾有过的运送芦苇的火车图片,可它们都不是我看过的那种火车。我笨笨地描述着,笨得都要生自己的气了,他们还是一头雾水,一再摇头。难道是我的幻觉?梦境?不过,直到现在,它还在我脑子里“咝咝”地飘着白烟呢。

《绿色中国》 A(上半月) 2024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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