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学”与“民学”:一种文艺精神的古今流变

发布时间:2025-12-10 15:07  浏览量:1

高世名

“士君子”常被连用,但士与君子,内涵亦有微殊。士,乃有志于践行君子之道者;正因有志而未至,尚在途中,故需更多磨砺,亦有更多需要抒发与提升的空间。曾子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正在于此——“弘”是博大的胸襟与视野,“毅”是刚强的决心与定力。唯有如此,方能负重致远。

中国文艺的“士学”传统,其核心便是这“士”的精神主体性。它不仅是个人穷理尽性的修养,更重在重道尚义的社会担当,是华夏文明道统在艺术领域的创造性实践。启蒙先哲伏尔泰对中国的仰慕,其根源便在于此——一个由“读书人”(士君子)治理的国度,近乎柏拉图的“哲人王”理想。此传统构建了一套以“文以载道”为旨归的完整美学体系,其根基深植于中国传统的“六艺”之学。

礼乐之教: “士学”传统的体系与内核

“六艺”有大小之分。小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为西周贵族子弟的基础教养,侧重人格与才能的培育。至孔子删述六经,乃确立大六艺,也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以此阐发儒家的义理体系,使之成为一套贯通个人与社会的学问。

《礼记》所载“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正是以“六艺”为核心的“成人之教”与“造士之教”。此体系与古希腊的“自由七艺”东西辉映,皆旨在通过系统的学识与修养,塑造完整的人格。

礼与乐是此体系的价值内核。二者相辅相成:礼用以规范外在秩序,辨明等差;乐用以调和内在情感,引发共鸣。礼治外,乐化内;礼乐相济,则天下归仁。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的“礼”远非西方“仪式”(Ritual)所能涵盖。它既是美学中的形式与仪轨,也是社会秩序的具象化,是打通美学(Aesthetics)、伦理(Ethics)与政治(Politics)三者的核心概念。这正是《乐记》所言“大礼与天地同节,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深意——礼乐的本源在乎天地运行的节律与和谐。

因此,合乎道义、中正平和之音,方能称为“乐”。乐教之所以能移风易俗,在于它本于天地、通于人心,能直接触动并陶冶人的性情。一切艺术,究其本源,皆如《毛诗序》所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此意义上,文艺并不是宏大政治的装饰,而是其开端与基石。这就是我常说的“文艺乃大政之始,而非大政之余”。

从格物到墨戏: 士人画的崛起与流变

宋代绘画,尤其是如范宽《溪山行旅图》、郭熙《早春图》等巨作,堪称士君子“格物致知”精神催生的艺术高峰。《溪山行旅图》中,右下角的行旅者与画面中央磅礴矗立、占据主体的大山形成微妙关系——画中行旅者实则“看不见”这座纪念碑般的庞然巨物。这本身便是一个深刻的隐喻:山,代表着一种超越个体视角、永恒存在的“理”或者“道”。画中蕴含的丰富情志,来自心绪感悟与自然景物的交融,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生动体现。

宋人邵雍言“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士君子的格物之道,正在于调和“天人”“物我”——既通过格物获得知识(以我观物),又通过格物通达天地良知(以物观我),在“格物致感知”与“格物致良知”中实现智识与伦理的双重提升。

然而,自元至明清,黄公望、倪瓒、董其昌、石涛等人的作品标志着绘画观念发生了根本转变。材料从绢本转为纸本仅是表象,关键在于绘画的目的从“格物”转向“写意”。山水渐成书斋中意笔草草的“墨戏”,“聊写胸中逸气”,所以“不求形似”,士大夫以此与职业画家区隔,形成了“士人画”与“画工画”的价值鸿沟。

其实,这一绘画观念可以追溯至苏轼。他评画时重“逸气”,更有“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之语。此说看似将画置于末流,实为“以贬为褒”的话术,意在抬高画家全面的修养。然而后世奉为圭臬,催生了“画以人重”的准则以及“诗书画印”四全的文人画体系。至此,“雅”成为士大夫审美的主流,而源自民间、充满现实关怀的“风”,则在主流话语中逐渐隐退。

民间之“风”: 被隐没的人民之学

当“风雅”合成一词,实则意味着“风”的独立性与主体性在精英话语中消散了。然而,这尘世间的磅礴地气从未断绝。中国古代多数百姓虽不识字,但家国情怀、忠孝节义深植人心。其载体并非四书五经,而是遍布城乡市镇的说书先生、民间艺人。

想当年,在江南吴语地区,茶馆书场成千上万。一代代说书艺人被尊称为“先生”,携几部能说上一年半载的“大书”,一生流转于大小码头之间。一个江南小镇的孩童,从垂髫之年便开始听书,从光武中兴听到三国争霸,从隋唐演义听到大明英烈……一部中国历史的脉络、一点中华民族的精气神,便在听书过程中悄然种下,伴随一生。这正是文化传承鲜活、深刻的民间路径。

笔者曾亲历河南马街书会、山东胡集书会,目睹上千艺人在麦田中“亮书”、数十万乡民赴会的盛况。中国的戏曲与曲艺作为深入人心的大众文化形式,凝结着百姓深厚的历史记忆、集体情感与生活智慧,它们从生生不息的民间生活中孕育而出,饱含世道人心。百姓世世代代浸淫其中,日常的柴米油盐、人生的离合悲欢,都在这蓬勃的民间文艺中磨砺、化育为普通人生命的价值与尊严。这便是“风”——它从人间最底层兴发,直抵人心深处,常在常新,生生不息。

天下有“风”

今日,无论是高雅的“士学”传统,还是朴野的艺术“民学”,都共同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一个由大资本驱动、智能算法和沉浸式媒介构建的“娱乐幻象工业”。李白、杜甫、鲁迅、郁达夫……都未曾遭遇这样一个专门、高效生产娱乐的庞大工业体系。它并非单纯生产娱乐,而是一个科技、资本、信息、权力共谋的超级消费主义复合体,其核心在于制造幻觉,而非连接真实。它最大的危险是剥夺人们创造生产的能动性,令人变为文化的普遍消费者。

在此背景下,文艺家的使命尤为紧迫。文艺家不应仅是感性的抒发者,更应是“感性的生产者”。新时代的文艺,不仅是娱乐大众的文化消费品,更应成为承载民族心事与人道愿景的人民史诗。我们的宣传工作,不能只停留在意识形态的宣导,更需要通过文艺作品,深入到社会意识的塑造。

因此,推动“新大众文艺”创造,弘扬新时代“国风”,已经成为迫切的时代命题。这要求我们积极介入互联网生态与新媒体场景,从社交媒体/自媒体的众声喧哗处,聆听国人的真实心声,理解百姓的精神生活,其根基必须深植于日常生活的现实土壤、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进程。新时代的文艺,需要汲取“士学”的道义与担当,更需要激活“民学”的磅礴地气与素朴情感。

天下有“风”。这“风”,是士君子的弘毅之道,也是民间草野的生生之德。它穿越礼乐的庄严、宋画的理趣、书场的烟火,至今在我们耳畔回响。让天下有“风”。此刻,我们立于历史的关口,感受着万物以息相吹、时代洪流奔涌激荡,唯有与之共鸣、各自成章,方能使这古老而又崭新的“国风”吹拂大地,让文艺发挥安顿身心、塑造灵魂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