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和活手艺:山东德州平原县的古今对话
发布时间:2025-12-08 10:14 浏览量:4
咱们常说,老物件是钉在地上的历史,手艺是活在手里的文化。这话拿到山东德州平原县,再贴切不过了。你在这片一马平川的土地上走,冷不丁就能碰见个几百年的老阁子、老塔,它们不言不语,可浑身上下都是故事。你再往村里的热闹处瞅,逢年过节,那粗犷的锣鼓一响,“牛”和“虎”就斗起来了,那股子鲜活气儿,能直接从清朝刮到你脸上。这静的和动的,老的和活的,搁在一块儿,就像爷孙俩在拉呱儿,把平原县两千多年的筋筋骨骨、精神气儿,给你唠得明明白白。
龙门楼:一座楼,装下半部平原史
要说平原县的“地标”,老少爷们多半会先想起那座龙门楼。它现在气派地站在县城新华南路和龙门路的交叉口,守着波光粼粼的琵琶湾。可你不知道,这座楼,心里头装着平原县半部历史,还牵扯着一千多年前的一段仁政佳话。
龙门楼这名字,听着就带劲。它最早是明朝万历年间修的,那会儿是水门洞上加了个文昌祠,合一块儿,成了楼。后来清朝的皇帝康熙、乾隆都下令重修过。可它真正的魂儿,不在明朝清朝,得再往前翻,翻到东汉末年。
那时候,平原县来了个叫刘备的县令。按《三国志》的说法,他“试守平原令,后领平原相”。那会儿兵荒马乱,老百姓日子苦。刘备来了之后,一边操练兵马,一边对百姓“勤施善政”,让大伙儿能喘口气,休养生息。就这么着,他深得民心。后来,《三国演义》里张飞鞭打督邮那出戏,历史上其实是刘备干的。这事惹恼了上司,派兵来抓他们兄弟三人。传说刘关张骑马突围,四个城门都出不去,最后就从城东南角那个出水用的门洞里跑掉了。
打那以后,一千多年过去了,平原人始终念着这位施行仁政的“刘皇叔”。后来他真当了皇帝,成了“真龙天子”,老百姓为了纪念他,干脆就把当年他们逃跑的那个水门洞,叫作了“龙门”。明朝在这原址上建楼,这名儿也就传下来了。你看,一座楼的命名,不是皇帝的金口玉言,而是老百姓口口相传、用脚投票的结果,这里头藏着的是民众对“仁德”官员最朴素的褒奖和千古的怀念。这“龙门”二字,就此成了平原人精神世界里一个关于正义、勇气和机遇的符号。
更有意思的是,这龙门楼自古以来,就跟“读书”分不开。老楼附近,就是过去的官办学堂——“学宫”。所以,“鲤鱼跳龙门”这个鼓励学子奋发向上、改变命运的美好寓意,自然而然就跟这座楼牢牢绑在了一块儿。一块刻着狂草“龙门”二字的古石碑嵌在门洞上,那字龙飞凤舞,一笔写成,是件了不得的书法珍品,早年还被拓下来送到广交会上展览过。这又给这座楼添了浓墨重彩的文化一笔。
老龙门楼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毁掉了,现在的楼是2008年重建的。重建后关了好些年,直到去年,县里采纳了政协委员的建议,才又重新向老百姓敞开大门。这一开,可不仅仅是开了一扇门,是把一段凝固的历史,重新融进了今天鲜活的生活里。
如今的龙门楼,成了平原历史文化的“客厅”。二楼,是通德展览馆。“通德号”是平原的百年老字号,它那套传统的酿造技艺,是正儿八经的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你能在这里闻到历史的醇香。三楼更热闹,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区。平原人灵巧的手艺,像剪纸、铅笔画、核雕、葫芦画,都在这儿静静地展示着。站在楼里,你仿佛能看见时光在流动:楼下是刘备仁政爱民的千年传说,楼上是今天匠人们指尖流淌的活态技艺。这座楼,真正成了连接平原古今的一个结。
文昌阁与张官店:文脉与“义”脉的千年传承
平原人对文化的敬重,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份敬重,在恩城镇的文昌阁身上,体现得最透彻。
恩城镇以前是独立的恩县,1956年才划归平原。镇上的中心小学里,巍然立着一座文昌阁。它可是山东省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阁子坐北朝南,砖木结构,样子很特别:下面是方的,上面是圆的,尖尖的顶,取的是“天圆地方”的古意。它打明朝成化十六年(1480年)就站在那儿了,五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愣是没把它怎么着。
文昌阁供的是“文昌帝君”,也叫“文曲星”,在古人眼里,是主管功名、文运的神仙。过去读书人想考取功名,都得来拜拜。但这座阁子的了不起,不在于它是个祭祀的场所,而在于它周围那股子绵延了五百多年、从未断过的“文气”。
它当初就是古代“学宫”建筑群的一部分。到了民国,这儿成了“恩县师范”的校舍。新中国成立后,山东省平原县第二中学、恩城镇中学,前前后后都在这儿办学。如今,它成了恩城镇中心小学的一部分。你琢磨琢磨,从明清的学宫,到民国的师范,再到今天的小学,琅琅书声在这块地方响了五个多世纪!那阁子上的红漆圆柱、青砖灰瓦,聆听了一代又一代平原娃的读书声。它自己,也从一座祭祀建筑,活生生地变成了教育本身的一个象征、一个图腾。几年前阁子有些破败,还是当地的老校长、政协委员和商会老板们心疼,自己筹钱请人来修缮的,连大学者任继愈先生(他是平原人)都专门题写了匾额。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它让不同时代的人,心甘情愿地去守护同一个精神寄托。
如果说文昌阁守着的是平原的“文脉”,那么在南边王庙镇的张官店村,则深藏着平原的“义”脉。
这个村可是个了不得的“老古董”,战国时期就建村了,有将近两千五百年的历史,是平原县文字记载里最早的村子。更重要的是,这里就是当年“刘备坐平原”时,平原古城的所在地。村里的张官店古城遗址,还有老庙,都在默默诉说着那段关于仁德和忠义的故事。
现在的张官店村正在大变样,它借着黄河和大运河文化联动的东风,被打造成一个“水上古村”。从空中往下看,你会发现,那一排排白墙黛瓦、依水而建的仿古别墅,组成了一个清晰的“义”字。这不是巧合,这是精心设计。设计者把刘备、关羽、张飞那种肝胆相照的“桃园之义”,用现代建筑的形态,永恒地镌刻在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它告诉每一个来的人:我们平原人,重情重义,这个“义”字,从古到今,都是咱做人的根本。一个村庄的规划,把抽象的文化精神,变成了可以走进、可以看见、可以感受的实体空间,这心思,真绝了。
千佛塔与牛斗虎:信仰的力量与草根的狂欢
平原的历史文化,是多元的,有儒家的文治教化,有民间的忠义传奇,也有超越世俗的宗教寄托。县城西北边,崔家庙村东头,紧挨着铁路和公路,孤零零又傲然地立着一座千佛塔,老百姓都叫它崔家塔。
这塔是清康熙年间建的,青砖砌的,八棱柱形,七层高,差不多二十六米,是平原县现存最高的古建筑了。塔身上每层都有雕花的砖檐和通透的窗户,造型很秀气。它有个奇怪的地方:名叫“千佛塔”,可塔里塔外,几乎找不见一尊佛像。那这名儿怎么来的呢?原来,塔下以前有座弥勒庵,供着弥勒佛。佛教里有“贤劫”之说,这一劫里会有一千尊佛出世。这塔的名字,指的是它所处的这个寺庙,供奉着“贤劫千佛”的宏大寓意。所以,它追求的不是具象的千尊佛像,而是那浩渺无垠的佛法时空。这座塔历经三百多年,风吹日晒,加上旁边铁路公路成年累月的震动,依然稳稳地站着。它就像平原人心底里那种对超越性精神的默默守望,不张扬,却根基深厚,风雨不摧。
有静默的守望,就有热闹的宣泄。平原人骨子里的血性和乐观,在一种叫“牛斗虎”的民间舞蹈里,得到了最痛快淋漓的释放。这可是咱德州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牛斗虎”只在平原县腰站镇锅培口村这一带流传,别地儿没有。它的来历就有股子江湖侠气:清朝咸丰年间,村里有个叫王仁的汉子,参加过太平军,学了一套“牛虎拳”回来。他不仅把拳法传给村民,还组织大家看庄护院,保护乡邻。后来乡亲们为了纪念他,就用竹片、布做成牛和虎的样子,让人穿上模仿拳法对打,慢慢演变成了舞蹈。到了光绪年间,经村民李有亮(一说李友亮)规范了动作,终于成型。
表演起来那可真是虎虎生风。一般是一头“牛”,两只“虎”(有时更多),外加一个牧童和几个武士。锣鼓敲得震天响,“牛”代表着正义、忠厚、坚韧,“虎”则象征着邪恶、凶险。只见那“虎”扑、跳、闪、窜,凶猛进攻;“牛”则沉稳应对,用角顶、肩扛,死死护着牧童。这一牛二虎斗得是难解难分,招式紧凑,最后总是正义的“牛”战胜邪恶的“虎”。83岁的老传承人王笃行说,演这出戏的要诀就一个字——“斗”!要演出牛的剽悍,虎的凶猛,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
过去,这“牛斗虎”是过年过节、庙会庆典的绝对主角,老百姓爱看得不得了。有句老话说:“锅培口的牛斗虎不出,其他节目都上不了台”。为啥?因为它气场太足,能镇住场子,也因为它需要很大的场地,二十几个人摸爬滚打,它一上场,观众自然就让出个大圈。你看,这舞蹈里,有历史(太平军拳法),有武术,有舞蹈,有道德寓言(邪不压正),更有老百姓最直接的情感宣泄——对侠义精神的崇拜,对正必胜邪的坚定信仰,以及对热闹红火生活的热爱。如今,锅培口村还有三十多人的队伍在传承,最年轻的“小老虎”才8岁。这响亮的锣鼓声,就这样从清朝一路敲打到了今天,从未间断。
指尖上的乾坤:剪纸、铅笔画与麦秆画
平原人的巧,不只在腾挪跳跃的大开大合里,更在方寸之间的精雕细琢上。在腰站镇,很多普通的农家妇女,能用最平常的东西,创造出惊人的美。
比如剪纸。在小白村,非遗传承人寇宝领拿起剪刀,对着一叠红纸,手腕翻飞,窸窸窣窣一阵,一只活灵活现的吉祥兔子,或者各种复杂的窗花,就出现在她手里了。这门手艺,是过年过节时妆点生活、寄托吉祥期盼最直接的方式。
再比如铅笔画。西咸村的王芹,苦心钻研几十年,硬是把我们平时写字画图的铅笔,变成了一门独特的艺术。她的铅笔画,题材丰富,色彩细腻,画啥像啥,特别是画的兔子,毛发根根分明,柔美生动,都被列入市县两级的非遗项目了。一支普通的铅笔,在她手里,就有了千变万化的可能。
更让人叹服的是麦秆画。你可别小看那庄稼地里废弃的麦秆。在非遗艺人咸德顺手里,这些麦秆经过挑选、剖开、熨平、粘贴等无数道繁琐工序,竟然能变成精美绝伦的人物、花鸟、动物图画。这门手艺始于隋唐,是中国独有的绝活。它把最卑微的农业废弃物,点化成了高雅的艺术品。为了传承这门手艺,腰站镇政府还专门设立了工作室,免费收徒。这背后,是平原人一种朴素而深刻的智慧:他们尊重土地赐予的一切,并相信,靠着一双巧手和一颗匠心,再平凡的材料,也能绽放出耀眼的文化光彩。
结语:在凝固与流动之间
聊了这么多,从龙门楼的仁政传说,到文昌阁的琅琅书声;从张官店的“义”字村落,到千佛塔的静谧守望;再从“牛斗虎”的奔腾豪迈,到剪纸铅笔画的指尖乾坤……这一路看下来,你发现平原县文化的妙处了吗?
它的妙,就在于这“凝固”与“流动”之间美妙的平衡与对话。
那些古建筑,是凝固的历史。它们把刘备的“仁”、文昌的“文”、千佛的“敬”,用砖石土木的形态,牢牢地钉在了大地上,成了平原人精神坐标的原点。你看见它们,就知道自己从何处来,根基在哪里。
而那些民间技艺,是流动的文化。它们把“义”的精神(牛斗虎)、把对美的追求(剪纸等)、把生活的智慧(老字号酿造),通过一代代人的手、口、身,活生生地传递下来,并且不断地加入新时代的养分。你参与其中,就能感受到文化脉搏的跳动,知道生命该往何处去。
古老的龙门楼里,展览着今天匠人的非遗作品;千年的“义”字古村,迎接着现代的文旅观光;清朝传下来的“牛斗虎”,由“00后”的娃娃接着演。历史从未死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文化也从未冻结,它始终在老百姓柴米油盐、嬉笑怒骂的日常里,静静流淌,生生不息。
所以,平原县的模样,不是博物馆里冷冰冰的玻璃展柜,而是一幅热气腾腾的生活画卷:一边是沉默不语却内涵千言的老阁古塔,一边是锣鼓喧天、巧手翻飞的鲜活人群。这两者在一起,才构成了平原完整的魂儿——它重教崇文,却不迂腐;它尚义任侠,却不粗野;它敬畏传统,却拥抱变化。
这,或许就是“器物是凝固的历史,技艺是流动的文化”这句话,在平原县最生动、最通俗的注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