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道州薛郎中论方书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今属河南）人，一说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唐文学家、哲学家。贞元九年（793）进士。参加王叔文集团的改革活动失败后，贬为朗州司马。后得裴度力荐，迁为太子宾客，官终检校礼部尚书。晚年与白居易唱和，并称“刘白”。其诗题材广阔，风格雄浑，又能学习民歌，别具一格。其文简练深刻，自成一家。著有《刘宾客集》。

禹锡再拜：初，兄出中台②，守江华③，人咸曰：“函牛之鼎以之烹小鲜，惜乎，余地澶漫而无庸也④！”愚独心有慨焉，以为君子受乾阳健行之气，不可以息⑤。苟吾位不足以充吾道⑥，是宜寄余术百艺以泄神用，其无暇日与得位同⑦。

久欲以是理求有得于兄，而未有路⑧。会⑨崔生来，辱书教，果惠以所著奇方十通⑩。商古今之宜而去其并猥⑪，以一物足以了病者居多⑫。非累试辄效，不在是族；或取诸屑近，亦以捃拾⑬。虑恒人多怠忽不省，必建言显白，扬其功于已然⑭。其它立论，率以弭病于将然为先⑮，而攻治为后。言君臣⑯必以时，言宣补必以性⑰；言砭灸必本其输荥⑱，言祓禳⑲必因其风俗；剂和⑳之宜，炮剔㉑之良；曝炙有阴阳之候㉒，煎烹有少多之取；挠劳以制使㉓，露置以养洁㉔；味有所走㉕，薰有所归㉖；存储孅悉，易则生患㉗。非博极遐览㉘之士，孰能知其所从来㉙哉！

愚少多病，犹省为童儿时，夙具襦袴㉚，保姆抱之以如㉛医巫家，针烙灌饵，咺然㉜啼号，巫妪辄阳阳满志㉝，引手直求㉞，竟未知何等方、何等药饵。及壮，见里中儿年齿比者㉟，必睨然㊱武健可爱，羞己之不如，遂从世医号富于术者㊲借其书，伏读之。得《小品方》㊳，于群方为最古；又得《药对》㊴，知《本草》㊵之所自出；考《素问》㊶，识荣卫、经络、百骸、九窍之相成㊷。学切脉以探表候㊸，而天机昏浅㊹，布指于位㊺，不能分累菽㊻之重轻，第知息至而已㊼。然于药石不为懵矣㊽。尔来垂三十年㊾，其术足以自卫。或行乎门内㊿，疾辄良已；家之婴儿，未尝诣[51]医门求治者。顷因欲编次已试者为一家方书，顾[52]力不足。今兄能我先，所以辱贶[53]之喜，信逾拱璧[54]，有以赏音适道[55]耳！

常思世人居平[56]不读一方，病则委千金于庸夫之手[57]，至于甚殆而曰不幸，岂真不幸耶？甚者或乘少壮之气，笑人言医，以为非急，昌言[58]曰：饴[59]口饱腹，药其如我何！所承之气，有时而既[60]，于祷神佞[61]佛，遂甘心焉。兄以愚言复观之，其人固比肩[62]耳。前蒙示药焙[63]法，谨如教。地之慝[64]果不能伤，虽柴胡、水泻[65]喜速朽者，率久居而无害。万物不可以无法，谓生不由养致，甚诬乎[66]！

山川匪[67]遐，事使之远。形不接而谕者，莫贤乎书[68]。临纸怊怅[69]，不宣。禹锡再拜。

注释

①道州：唐代又叫江华郡，其治所在今湖南道县。薛郎中：指薛景晦，河东人，原任尚书省刑部郎中，唐宪宗元和三年（808），被贬为道州刺史。方书：医药处方的书。②中台：即尚书省，古代中央执行政务的总机构，唐朝曾议称文昌台、都台和中台。③守江华：谪守江华郡，即指担任道州刺史。④“人咸曰”四句：人们都说：“用装牛的大鼎来烹煮小鱼，可惜了呀，有大量的余地得不到利用啊！”函，包含，容纳。小鲜，小鱼。澶（dàn）漫，宽阔的样子。庸，用。⑤“愚独”三句：意谓我对此心里独有不同的感慨，认为君子承受了自然界不停运行的元气，就应当自强不息。乾阳，旧时把天称为乾，乾属阳，乾阳即指天。此处是泛称自然界。健行，永远不停地运行。气，元气。⑥充：扩充，推广。道：指政治主张。⑦“是宜”二句：这样就应该把精力寄托在各种技艺方面来发挥良好的作用，利用空闲时间从事有益的事情和得到能发挥自己才能的职位是一样的。余术百艺，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以外的各种技艺。泄，发泄，此处引申为发挥。⑧路：门路，机会。⑨会：恰好碰上。⑩惠：赠送。奇方十通：指薛景晦著的《古今集验方》十卷。⑪“商古今”句：书中酌取了古往今来医学上的合理部分而删去了那些重复琐碎的内容。商，酌取。并，重复。猥（wěi），烦琐。⑫一物：指一味药。了：治愈。⑬“非累试”四句：不是经过屡次试验都见功效的，不在其列；有些来自民间的小单方，也予以收集。族，类。屑近，微小浅近，此处指民间常用的小单方。捃（jùn）拾，拾取，收集。⑭“虑恒人”三句：考虑到一般人往往疏忽大意难于领悟，务必说得浅近明白，宣扬它们已取得的功效。恒人，一般的人。怠忽，懈怠疏忽。省（xǐng），领悟。下文“犹省为童儿时”的“省”字，作记忆解。⑮弭病：防止疾病。将然：意谓将要发生。⑯君臣：指君药、臣药。方剂中起主要作用的药叫君，起辅助作用的叫臣。⑰宣补：即宣剂、补剂。宣通壅塞的方剂叫宣，滋补虚弱的方剂叫补。性：指病情。⑱砭灸（biān jiǔ）：指针刺、艾灸。古代用石针扎皮肉治病叫砭，用燃烧的艾绒烤一定的穴位叫灸。输荥（shùxíng）：输，同“腧”，腧荥都是五脏通肘膝以下的穴位，此处泛指经络和穴位。⑲祓禳（fúrǎng）：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叫“辟禳”，即除去污秽、消除瘟疫，是我国古代民间一种预防疾病的措施。⑳剂和：调和药剂。㉑炮剔：挑剔生药，如法炮制。㉒曝炙：日晒火炒。阴阳：此处指火候大小和温度高低。候：火候。㉓挠劳：搅动。制使：控制药液迅速下行的力量。㉔露置：把药放在露天里过夜，这是对某些药物进行加工的一种方法。养洁：保持药性的纯洁。㉕味有所走：中医学上认为，药有“五走”，酸走筋、苦走骨、甜走肉、辛走气、咸走血，所以患有上述部位病的人，要分别少吃对应的药。㉖薰有所归：《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名例》认为，药有寒、热、温、凉四气，必须“春食凉，夏食寒，以养阳；秋食温，冬食热，以养阴”。薰，即指气。归，归顺。㉗“存储”二句：存在着细微的差别，稍一轻视就会产生祸患。孅悉，细微，指药物间极小的差异。易，轻易，轻视。㉘博极遐览：学识渊博，阅历广泛。㉙从来：来由。㉚夙具襦袴：经常穿着短衣裤。㉛如：往，到。㉜咺（xuǎn）然：啼哭不止的样子。㉝巫妪（yù）：巫婆。阳阳：安逸自得貌。㉞引手直求：伸手要钱。㉟年齿比者：年龄相近的。比，相近。㊱睨然：本指斜视貌，此处形容威武健壮的情态。㊲号富于术者：号称很有医术的人。㊳《小品方》：古代记载简单药方的书。㊴《药对》：即《雷公药对》，北宋徐之才所著的一部药书。㊵《本草》：即《神农本草经》，据宋代医学家掌禹锡等人考证是汉平帝以前的人借神农氏之名而写的一部总结过去医药成果的书。㊶《素问》：即《黄帝素问》，据考查是战国时人托黄帝与岐伯问答医理的形式而写的一部总结前人医学经验的书。㊷荣卫：血气。血为荣，气为卫。经络：人体内经脉与络脉的总称，是运行气血的通路。百骸：人体骨骼的总称。九窍：指耳、目、口、鼻、尿道和肛门。㊸切脉：即按脉，中医诊断的一种方法。表候：身体外部表现出来的症候。㊹天机昏浅：天资低劣。㊺布指于位：将手指放在脉位上。㊻累菽（shū）：累，积。菽，豆类的总称。古人常以三菽、六菽、九菽的重量大致说明按脉时指力轻重的程度。㊼第：但，只。息至：指脉搏跳动的次数。息，呼吸。中医诊病时，根据医生自己呼吸的次数去判断病人脉搏跳动的次数，因此叫息至。㊽药石：药物和砭石，此处泛指药物。懵（měng）：无知。㊾尔来：自从学医以来。垂：近。㊿行乎门内：指给家里人看病。[51]诣（yì）：到。[52]顾：但。[53]贶（kuàng）：赠送。[54]信逾拱璧：真胜过得到最珍贵的礼物。拱璧，大玉石，指非常珍贵的东西。[55]赏音适道：知音同道之意。[56]居平：平时。[57]委：托付。千金：千金之躯，即宝贵的生命。语出唐孙思邈的《千金方》。[58]昌言：扬言，夸口。[59]饴（yí）：糖浆，此处名作动，使……感到香甜之意。[60]既：完了，衰竭。[61]佞（nìng）：巧言谄媚。[62]比肩：并肩，形容人多。[63]焙（bèi）：把东西放在器皿里，用小火在下面烘烤。[64]慝（tè）：湿气。[65]柴胡、水泻：皆中药名称。[66]“谓生不由”二句：说人的寿命不是由于保养得来的，那是何等荒谬啊！[67]匪：非，不是。[68]“形不接”二句：不见面而能表达心意的，没有胜过书信的。[69]怊（chāo）怅：惆怅、失意貌。

说明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道州刺史薛景晦付函并赠送所著《古今集验方》十卷给刘禹锡，跟他商讨医药的问题。刘禹锡认为彼此“赏音适道”，而在被贬之后，因为忙于公务，关系有所疏远，可是他从连州“临纸怊怅”地写了这封回信。信中作者借发表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曲折地反映了他被弃置之后，仍然抱着自强不息，积极进取的处世态度，从而也就间接地肯定了薛景晦进行医药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文章见解精辟，比喻生动，刻画细致，将叙事、议论和抒情三者熔于一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