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行・读

发布时间:2025-11-18 12:21  浏览量:16

人生在世,大抵有两种看世界的方式:一为行路,一为读书。此二者,向来被视作获取智识之途,犹如人之双足,鸟之两翼,缺一不可。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诚然是千古不易的道理,在行与读之间,确实有着互为表里,彼此渗透的纠缠,竟至于行路即读书,读书亦成行路,其间妙处,不曾亲力亲为又怎能明了?

书中的世界固然精妙,终究还是他人咀嚼过的饭食,虽则营养尚存,其实已经失却了原初的滋味。曾读《水经注》,但见郦道元笔下江河奔涌,山岳巍峨,自以为已尽得天下山水之妙。直至某年盛夏,亲临三峡,方知书中文字不过是一幅褪了色的古画,而真正的长江却是活的—它咆哮、奔腾、回旋,水汽扑面而来,带着鱼腥与泥土的气息,江风猎猎,几乎要将人卷了去。此时方悟,行路之于读书,犹如将黑白素描染作丹青,将无声琴谱奏成交响。

然而,如果以为行路可替代读书,却又大谬不然。年轻时曾在河西走廊漫行,见戈壁苍茫,长城残破,初时只觉天地辽阔,胸襟为之一畅。直至夜宿旅舍,翻检《史记》《汉书》,方知脚下沙土间,曾回响着张骞使团的驼铃,驰骋着霍去病的铁骑,印刻着玄奘的孤影。书本如灯,烛照行路中看不见的千年层累。从此戈壁不再仅是戈壁,而成了历史的活页,每一步都踩在文化的脉络上。

行与读,最妙处当是相济之时。曾经随身携带明末清初散文家张岱所著《陶庵梦忆》游西湖—白日里看西湖烟雨,断桥残雪,夜间则就着床头昏灯读张岱笔下之西湖。现实与文字两相映照,竟生出奇异的重影—眼前的西湖是当下的,书中的西湖是明代的,而心中的西湖却超越了时空,成为古今交融的造物。此时行路不再是单纯地行走,读书也不再是纯粹的阅读,二者交融,竟在心灵中开辟出第三重天地。

读书人常有这般体验:某日某时读某书,忽见一段文字跃出纸面,直指人心。之所以如此,未必是文字本身有何神奇,不过是因为读者曾经行过万里路,见过书中描写的情境。曾游览元大都遗址时,见夕阳西下,忽然想起《诗经》中“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之句,数千年前的诗句与眼前的景象完美契合,仿佛时光从未流逝。近日,又去了一趟河西走廊,从而得见向往已久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弱水,即发源于祁连山,流经青海、甘肃,注蓄于内蒙古居延海的黑河,不禁感慨不已。犹想起从新郑机场驶往南阳的高速上,忽见“新野”路牌,脑际油然生出儿时读《三国演义》中“火烧新野”的画面,恍若隔世。这不是巧合,而是行路给予读书的馈赠—它让文字从抽象的符号变为具体的体验。

反过来,读书亦为行路铺设道路。未曾读过《边城》,到湘西凤凰恐怕只见吊脚楼临水,沱江泛舟,游人如织;而读过沈从文作品的人,却能在每一缕炊烟中望见翠翠等待的身影,在每一阵橹声中听见傩送的山歌。书本能给行路者一双历史的眼睛,让他在现时的风景中看见过去的幽灵。

现代人出行,多有导航指引,最快最直的路线一目了然。这固然高效,却失了行路的真趣。过去的人行路,常有迷途之时,而迷途未必不得佳遇。读书亦然,随手翻阅,不求甚解,反而常有意外之喜。行与读的妙处,都在那不经意的偏离之中。固执地要按照计划行路,按照书目读书,反倒像是照着菜谱做菜,少了即兴发挥的乐趣。

行路,是身体的阅读;读书,是灵魂的行路,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当我们展卷阅读,其实是在文字的山河间漫步;当我们跋山涉水,其实是在天地的书页中徜徉。作者采风,画者写生,所谓深入生活,何尝不是在书本中走过漫漫人生,又何尝不是在旅途中读过万千生命?这种辩证的圆融,或许正是杜甫笔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真谛。

今天的人多困于方寸屏幕之间,以为天下事尽在掌握。殊不知,真正的世界既在脚下,也在书中,更在脚下与书中的无声对话,或是相视无言之间。如果想得此中三昧,还须合上书卷走出去,放下行囊拿起书,让行与读成为循环不息的生命之流。

如此,方能在有限的人生中,活出无限的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