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联中国行㉟丨寻醉翁真意，证千古素心

此文刊载于11月18日《湖南日报》06版。

“环滁皆山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在六月的浓绿和雨雾中，《楹联中国行》采访组登上安徽省滁州市琅琊山，走进醉翁亭。

亭内悬有一副六十四字长联，如一幅历史卷轴，将数百年沧桑世事，静静铺陈于我们眼前：

翁昔醉吟时，想溪山入画，禽鸟亲人，一官谴责何妨，把酒临风，只范希文素心可证；

我来凭眺处，怅琴操无声，梅魂不返，十亩蒿莱重辟，扪碑剔藓，幸苏长公墨迹长存。

中国欧阳修研究会副会长、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裘新江与我们一同品读此联。伴随他的讲解，联中欧阳修的“醉翁”真意，愈发清晰，熠熠生辉。

一官迁谪：长联背后的“铁杆粉丝”

“我们首先需为此联做一订正。”裘新江教授指向联中“一官谴责”，“‘谴责’实为‘迁谪’，估计是书法家吴伯初先生当初写联时误听所致，惜此误延留至今。”

“迁谪”二字，精准指向欧阳修为官四十载、其中近半岁月处于贬谪之境的仕途际遇。而此联作者薛时雨（1818—1885），系晚清名臣、教育家、诗人，更是欧阳修的“铁杆粉丝”。他不仅是醉翁亭的重建者，亦为清代十大联家之一，墨宝留存于多处名胜。

“此联以‘翁’与‘我’的对话，构建了一场跨越八百年的精神唱和。”裘新江细细解读，“全联通过‘昔’与‘来’、‘想’与‘怅’、‘只’与‘幸’的巧妙呼应，形成古今映照、情景交融、悲欣交集的独特艺术境界。”

安徽省滁州市醉翁亭。

上联以“翁昔醉吟时”起兴，“溪山入画，禽鸟亲人”再现《醉翁亭记》中物我两忘的山水之乐。“一官迁谪何妨”则点出欧阳修身处逆境却泰然自若的豁达，而“把酒临风，只范希文素心可证”则揭示了这份豁达的精神源头——范仲淹“先忧后乐”的胸怀。欧阳修年少于范仲淹十八岁，其两度被贬，皆因支持范氏改革主张。

下联笔锋陡转，“我来凭眺处”将读者拉回现实。“怅琴操无声，梅魂不返”，记录的是咸丰年间战火使醉翁亭化为瓦砾的荒芜。“扪碑剔藓，幸苏长公墨迹长存”既是写实——苏轼手书的《醉翁亭记》碑刻历劫犹存，更是象征——文化精神虽经磨难而生生不息。“欧文苏字”，珠联璧合，成为琅琊山镇山之宝，亦为文明传承之象征。

裘新江赞赏此联极高的艺术境界，认为它充分体现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倡导的“正对为劣，反对为优”的审美原则，在极致的对比与平衡中，不仅写景抒怀，更完成了一次对中国士大夫精神的深情追溯与崇高致敬。

裘新江（右）为湖南日报记者解联。

“翁去八百年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联语之外，薛时雨的故事更令人动容。晚年的他看透官场腐朽，托病辞归，主讲杭州崇文书院。辞官后，他更倾尽心力重建醉翁亭，甚至带病于南京卖字筹资。历经九年艰辛，终在1881年恢复醉翁亭明代旧观，次年又修复丰乐亭。三年后，薛时雨病逝于南京，据说曾遗命灵柩绕行醉翁、丰乐二亭一周，方归葬故里。其对先贤景仰之诚，可谓至死不渝。

三亭三乐：山水之间的为政初心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

醉翁亭侧宝宋斋内，不少游客于苏轼手书的《醉翁亭记》碑刻前，轻诵出昔日熟背的篇章。

然则，“醉翁”真意究竟何在？太守所乐，其内核为何？答案，或许就藏在同为琅琊山脉的丰山幽谷中。欧阳修贬滁虽仅两年半，却相继修建了丰乐亭、醉翁亭、醒心亭，并亲撰《丰乐亭记》《醉翁亭记》，而把《醒心亭记》交给其得意门生曾巩来作。通过三亭记的联读，不难准确把握“醉翁”之意及其“乐”的情怀。

丰山幽谷中的丰乐亭。

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言“太守乐其乐”，在《丰乐亭记》中则再三申明“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其“与民共乐”的初心昭然。而曾巩在《醒心亭记》中，则直接道破了老师的心曲：“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公乐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岂公乐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

裘新江由表及里地分析，“三亭”对应着“三乐”（丰乐、醉乐、醒乐），由此构成了欧阳修完整的精神世界。世人容易将醉翁的山水之乐，误解为贬谪后的消极避世，即只是将愤懑寄托于山水。但实际上，欧阳修始终是清醒的。欧公具有“让”的情怀，《醉翁亭记》中写到的“让泉”即欧阳修的心灵之泉。因让而醉，醉而能醒，醒而更乐，其终极之乐系于百姓之丰足安乐。在滁州任上，他推行“宽简之政”，与民休息，虽遇水旱之灾，却使滁州得以安宁，无饥民流徙。

儒家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理想，欧阳修在偏远的滁州任上，竟然将三者完美统一起来，最终成就其令后人津津乐道的“六一风神”和“为政风流”。恰如明代文人苏茂相的醉翁亭题诗碑所言：“为政风流乐岁丰，每将公事了亭中。泉香鸟语还依旧，太守何人似醉翁。”

范苏入联：千年古梅见证士子素心

在醉翁亭景区徘徊，我们去何处寻觅欧阳修的身影？

千年前的曾巩早已预见了后人的心情：“后百千年，有慕公之为人而览公之迹，思欲见之，有不可及之叹。”唯有那株被誉为“花中巢许”的千年古梅，传为欧阳修手植，其枝头绿意盎然，年年孕育着洁白似雪的花朵，仿佛仍传递着先贤的呼吸，令人着迷。

醉翁亭附近的欧梅。

欧阳修之赤子素心，在薛时雨的长联中也可窥见一斑：

“只范希文素心可证”——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改革而两度遭贬。公元1046年，他的《醉翁亭记》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同年面世，光耀文坛。这并非巧合，早在1034年，二人便曾探讨过忧乐命题。然而，当范仲淹复出后邀他同任时，欧阳修却婉拒道：“昔者之举，岂以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此乃欧阳修交友之素心，光明磊落。

“幸苏长公墨迹长存”——则见证欧阳修作为“大宋伯乐”的慧眼与公心。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主试礼部，主持了号称“千古第一榜”的科举考试。此科所录取的388名进士中，载入《宋史》列传的就有24人，9人后来当过宰相，撑起了北宋中后期的局面。此外更有苏轼、苏辙、曾巩这些文学大咖，张载、程颢、程颐这些思想巨擘。尤其是欧公慧眼识苏轼，更成为文坛佳话。

作为北宋诗文革新领袖，欧阳修力主“文以明道”，倡导文章须关切现实，力矫浮华文风。他借科举取士，推动文风转向，奠定了宋代散文朴素流畅的基调。此乃欧阳修选拔人才、推动文运之素心。

“欧阳修的素心，即今日我们常说的‘初心’，在当下尤具现实意义。”裘新江表示。

这位北宋文坛领袖一生宦海浮沉，却总能把异乡活成故土，将热忱倾注于所任之地。这种“四海为家、家国一体”的担当，恰似今日无数奔赴四方的建设者，将个人理想融入时代大潮。

被贬滁州，本是仕途挫折，欧阳修却于此寻得了生命的别样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句千古名言，道出了他在逆境中乐观超脱的生命智慧。

醉翁亭内游人如织。

“欧阳修留给后世的，不仅是文学瑰宝，更是一种生命境界与人格典范。”裘新江总结道。

回望雨中醉翁亭，它静静屹立，稳如我们的精神之锚；又恍如一只展翅的鹄鸟，将引领我们飞越尘世的“重峦叠嶂”。

【记者手记】那盏点亮心灵的明灯

吴武林

站在醉翁亭前，当裘新江教授指着“谴责”二字，郑重为我们订正为“迁谪”时，我忽然意识到，这不仅是二字之辨，更是通往古人精神世界的一把密钥。

“迁谪”背后，是一个士大夫真实的政治境遇与人生轨迹；而“谴责”，则流于泛泛的道德评判。一词之差，意境与历史的厚重感便大不相同。

在信息奔流、注意力稀缺的今天，欧阳修所倡导的“文以明道”，显得尤为珍贵。当我们被碎片资讯、浮夸表达所包围时，是否还记得文字的本意在于承载思想、洞明世事？当我们热衷于追逐流量、制造噱头时，是否还能沉潜下来，书写一些真正有价值的、能经受时间考验的内容？

这或许正是我们此行的意义——不仅是为了记录一副楹联的来龙去脉，更为了寻访那盏点亮心灵的明灯。

点评嘉宾：裘新江

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原院长、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中国欧阳修研究会副会长、滁州市地情人文研究会副会长、滁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原会长。曾出版《古诗词创作鉴赏基础》《醉翁亭畔话醉翁》《凤阳花鼓戏研究》《诗文滁州》等著作。

中国楹联学会 湖南省委宣传部指导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出品

总策划/夏似飞

统筹/文凤雏 赵雨杉

执行/陈永刚 朱玉文 王华玉 朱晓华

撰文/吴武林 易禹琳

摄影摄像/傅聪

视频出镜/张嘉诗

剪辑/戴钺

设计/周子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