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五 ) 围炉煮茶趣闻!

发布时间:2025-11-16 08:40  浏览量:16

题记 : 围炉煮茶,始于宋,盛于今。它不仅是冬日里的温暖仪式,更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化对话,在火光明灭、茶烟升腾间,照见古今同一份对生活的深情。

茶里江山

我总以为,若要真正懂得宋人,不必先去读那浩如烟海的《宋史》,也不必急于临摹那风姿绰约的苏黄米蔡,只消寻一个安静的午后,备下一套简单的茶具,学着他们的样子,将那一片片墨绿的叶子,化作一盏温润的茶汤,便能在水汽的氤氲里,窥见一个时代的魂魄了。宋人的风雅,是浸润在骨子里的,而茶,便是这风雅最寻常,也最精微的载体。

宋人饮茶,与我们今日大不相同。我们泡的是散叶,求的是简便与本味;他们饮的,是极致工艺与美学交融的“点茶”。那是一种何等的繁复与考究!茶叶采下,不是直接烘焙,而是要经过蒸青、压榨、研磨,制成细腻如尘的茶粉,珍藏于精美的茶饼中。待要饮用时,掰下一小块,炙烤出香,再用茶碾细细地研磨,罗筛过滤,留下最匀净的粉末。这前期的准备,便已是一场心性的修炼。

最见精神的,是“点茶”的那一刻。注热水于盏中,调膏状,再以茶筅奋力击拂。这动作,须得沉稳而迅疾,手腕的力道,要恰到好处。看那茶筂在盏中飞快地旋转、起落,原本墨绿的茶粉与清水,渐渐交融、乳化,泛起一层洁白如雪的沫饽。这过程,宋人称之为“运筅击拂”,听着便有金石之声,仿佛一场小小的、与自己的角力。不多时,茶汤表面便浮起一层浓厚、绵密的泡沫,如积雪,如凝酥,稳稳地托在盏壁,这便是所谓的“咬盏”了。宋人斗茶,胜负便看这沫饽,以鲜白为上,以持久为胜。我常想,这哪里是在斗茶,分明是在较量一种对“完美瞬间”的捕捉与留驻能力。

这般精妙的技艺,自然催生了顶级的玩家。那位在政治上饱受诟病,却在艺术上堪称巨擘的宋徽宗赵佶,便是此中圣手。他不仅亲自点茶赐予群臣,还写了一部《大观茶论》,将点茶的技艺、品第、心境,论述得淋漓尽致。想象那番场景:富丽堂皇的宫苑之内,丝竹之声若有若无,这位君王暂时忘却了北方的烽烟,将全部的才情与专注,都倾注于手中的那只建盏。他运腕如风,神情肃穆,仿佛在经营一幅宏大的山水,或是在谱写一曲无声的乐章。当那盏“疏星皎月,灿然而生”的茶汤点成,他心中所获得的慰藉与圆满,恐怕不亚于收复一片失地。这是艺术的悖论,也是人生的悲哀,却也因此,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无比精致的、关于美的幻梦。

而民间的茶事,则更添了几分活泼的生气。那不仅是庙堂之上的风雅,更是市井巷陌的日常。你看那汴京或临安的茶坊,鳞次栉比,悬挂着名人字画,摆放着四时鲜花,只为“消遣久待”。有提瓶叫卖的点茶人,穿行于街巷;有挂着“绣旆”的精致茶肆,招待文人墨客。甚至有一种“茶百戏”,高人能在茶汤的沫饽上,用清水勾画出禽兽虫鱼、花草诗句,片刻即散,如幻如真,简直是将茶饮变作了一门瞬态的艺术。这需要何等的闲情与巧思!我仿佛能看见,女词人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午后,那溅出的茶汤,浸润了书卷,也浸润了往后无数孤寂的岁月,成了最甘甜也最苦涩的回忆。

然而,这般极致的繁华,终究是易碎的。蒙古的铁蹄南下,踏碎了临安的暖风,也踏碎了这一盏茶的清梦。点茶的技艺,随着那个文人时代的终结,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那需要无比的耐心与闲适的“慢生活”,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洪流。如今,我们只能在传世的文字、画卷,和那些出土的、釉色凝重的建窑茶盏中,去遥想当年的风华了。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自己杯中那片缓缓舒展的绿叶,它简单,直接,带着山野的清气。宋人的那盏茶,却是复杂的,是经由人手千锤百炼,将自然的禀赋与人文的精神熔于一炉的结晶。我饮的是茶之味,他们品的,却是茶之道,是秩序、是美感、是于方寸之间构建一个完整宇宙的雄心。

茶凉了,故事也讲完了。窗外依旧是车马喧嚣的现代都市,那场关于宋茶的旧梦,如沫饽般消散无痕。唯有唇齿间残留的一丝清苦,仿佛在提醒着我,那个将风雅刻进骨子里的朝代,终究是远去了。可它的魂,是否就藏在这一片小小的树叶里,等待着某个寂静的午后,被一碗清水,再次温柔地唤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