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云与佛的晨昏
发布时间:2025-11-15 06:02 浏览量:14
车子停在半山时,夜色还是浓得化不开。随着缆车悠悠上升,窗外的墨色便开始渐渐稀释,由靛青而鱼肚白。及至踏上金顶的那方平台,整个人便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力量攫住了,一时竟忘了呼吸。那云,就在脚下,浩浩荡荡地铺展开去,直漫到天边。它不是轻柔的棉絮,也不是飘忽的烟缕,倒更像是一片沉寂的、乳白色的汪洋,凝固了万顷波涛。远处的山尖,成了这汪洋里几座墨青色的孤岛,沉静地、倔强地探出头来。天色由我身后那片暗蓝,渐次过渡到眼前那无垠的、被初阳的金辉染上的一抹淡淡的玫红。这光与云的戏,是静默的,却又充满了诸佛无声的说法。
便在这无边的光海与云海之际,那尊十方普贤的圣像,巍巍然地显现了。他通体是金黄的,在愈来愈亮的晨光里,并不刺眼,只流溢出一种温润的、厚重的光辉。他高高在上,垂着眼睑,那面容是极度的静,又是极度的慈。在这山巅的、清冽的寒风里,他仿佛已这般静坐了一劫,还要再静坐无数劫。云在他座下流,光在他周身转,而他是亘古的安详。这景象,叫人不敢高声,不敢疾走,甚至连心里的纷杂的念头,也都自觉地沉寂了下去。我忽然想,古人所谓“荡胸生层云”,大约便是这样一种心境了;那郁结的俗虑,真被这浩荡的云气洗涤一空,只剩下一种空灵的、向上的虔敬。
下山的路上,景致便换了一番味道。林木愈发蓊郁,将天光剪得细碎,洒在长着青苔的石阶上。空气是湿漉漉的,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气。这便是往清音阁、万年寺去的路了。山径曲折,常听得水声淙淙,如鸣珮环,却一时见不着溪流的真容。那声音,清凌凌的,像能洗耳。及至到了清音阁,才见两股溪水汇于一处,冲刷着水中央一块巨大的、形如牛心的黑石,溅起万千雪白的水花。那水声便不再是幽咽的私语,而成了一曲宏大的、永不落幕的交响。站在这阁前,看水,听音,只觉得那水花不仅溅在石上,也溅在了心上,将最后一丝尘埃也拂去了。
正凝神间,路旁的林子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几只毛色灰褐的猴儿,便大模大样地跳将出来,蹲在道旁的栏杆上。它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滴溜溜地转,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全无半点惧色。那神情里,有一种天真的狡黠,仿佛看透了你这过客的底细。我记着“慎防抢食”的告诫,不敢稍有动作,只静静地看着它们。它们才是这山野真正的主人,这禅意天地里一群顽皮的、未被教化的精灵。它们的出现,给这过于清静的世界,平添了几分野趣与生气。
待见到乐山大佛时,已是次日了。与峨眉山那需要你一步步去探寻、去领悟的灵性不同,大佛的庄严是一种迎面扑来的、不容分说的震撼。他就那么依着整座凌云山的断崖,将这沉睡了亿万年的赭红色砂岩,化成了自己的血肉之躯。他坐在这里,已然一千两百余年。嘉陵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的水在他脚前汇合,奔流而去,而他却连衣褶里的沧桑,都似乎是静止的。
我顺着那陡峭的九曲栈道,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崖壁的岩石,被历代游人的手摩挲得滑润。从佛头到佛脚,这垂直的距离,仿佛也是一段从尘世到净土的距离。下到最底下,仰起头,视线需极力地向上,才能勉强看到那平静的、俯瞰众生的面容。人在他的脚下,渺小得真如一只蝼蚁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存在着,便是一种无言的慰藉与无边的力量。
白日里的瞻仰,是肃穆的。而夜游三江,则见着了这大佛的另一面风姿。当夜色如一块巨大的绒布,将天地万物都温柔地包裹起来时,灯光便成了唯一的画笔。对岸的城市,成了缀满珠宝的舞台背景,楼宇的轮廓光倒映在沉静的江水里,漾开一片流动的金斑。然后,光,终于落到了大佛的身上。
他不再是白日里那质朴的、带着风霜的赭红,而成了一尊静谧的、发着光的琉璃。那光是柔和的,金中透白,将他优美的线条勾勒得无比清晰,却又因为夜的笼罩,显得有几分不真切的、梦境的遥远。他依旧那样坐着,但在流光溢彩的现代城市映衬下,更像一位从远古走入当下的沉思者。古今的界限,在这一刻,被这江水与灯光奇妙地弥合了。
归途的车上,我闭着眼,心里却交替浮现着那浩瀚的云海,那金色的普贤,那清音阁的水,那狡黠的猴儿,还有那白日与黑夜两种面目的大佛。这一山一佛,一自然一文化,竟是如此和谐地共生着。山因了佛的驻锡,而有了灵魂;佛因了山的依托,而得了永恒。我这一番来去,虽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灵魂里那被俗世扬起的尘埃,仿佛真被那山间的云与泉,被那佛前的光与夜,细细地擦拭过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