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惊世《急就章》:赵孟頫以笔墨为舟,载章草穿越千年暗河

发布时间:2025-11-13 15:17  浏览量:18

成都博物馆“汉字中国”特展的玻璃柜前,始终围着一圈屏息凝神的观众。射灯下,一卷700多年前的古帖如磁石般吸附着所有目光——纸页泛黄却墨色如新,字字独立却气韵连贯,隶书的古拙与行书的灵动在笔锋间交融,“蚕头燕尾”的波磔里藏着汉字最本真的生命力。这便是赵孟頫的章草神品《急就章册》,一卷让失传近千年的古老书体重生的扛鼎之作,一场由书法巨匠引领的文化复兴运动,正透过玻璃展柜,在当代观众的惊叹声中徐徐展开。

世人皆知赵孟頫“五百年无匹”的书法造诣,却少有人知这位宋太祖十一世孙,在元代森严的民族等级制度下,如何以笔墨为铠甲,以临古为使命,为中华文脉劈开一条传承之路。作为“四等公民”的南人,他顶着“宋宗室子不宜近左右”的非议,在元世祖忽必烈的朝堂上,以“神仙中人”的才情与隐忍,为中原文化保留火种。而《急就章》,正是他这场文化坚守中最耀眼的勋章。

章草,这枚汉字演变史上的“活化石”,自秦汉诞生便注定了多舛的命运。它脱胎于隶书的快写需求,简化蚕头燕尾却保留波磔神韵,字字独立而脉络暗通,既是公文速记的实用工具,也是书法艺术的萌芽形态,堪称“草书的童年期”。三国时皇象以《急就章》将其推向艺术巅峰,笔墨浑厚、法度森严,成为后世章草的终极范本。然而自东晋始,今草、楷书、行书相继兴盛,唐代“尚法”的楷书一统天下,宋代“尚意”的行书风靡文坛,章草逐渐被边缘化,沦为书坛的“冷门遗产”,在唐宋近千年的时光里近乎销声匿迹。到元代初年,能辨识章草者已寥寥无几,更遑论提笔书写。

拯救这门濒危书体的使命,最终落在了赵孟頫肩上。这位“书画冠绝古今”的全能巨匠,自幼便对古法有着近乎偏执的敬畏。他天资聪颖,读书过目成诵、为文挥笔立就,却始终信奉“天才出于勤奋”,坚持“日书万字”的临帖功课。清晨天刚破晓,他便伏案挥毫,从《兰亭序》到《十七帖》,每篇古帖必临十遍以上,夫人管道升曾调侃他:“你笔下的墨汁,怕是比我们喝的茶水还多。”而这份勤奋,在他接触到皇象《急就章》后,升华为一种文化担当。

为破解章草的失传困局,赵孟頫耗费三年光阴,将皇象《急就章》翻来覆去揣摩钻研。他不仅熟记每个字的笔画顺序,更深入剖析其笔法精髓,连墨色浓淡、行笔节奏都反复体悟。在他看来,“章草是汉字从隶到草的过渡桥,少了它,书法的脉络就断了”。但他深知,单纯的复制无法让古老书体重生,唯有“临古而不泥古”,才能赋予其时代生命力。于是,赵孟頫以皇象本为根基,大胆融入自身所长——将行书的流畅笔意注入章草的古拙框架,把晋唐书法的秀雅气韵融入秦汉的质朴风骨,最终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赵式章草”。

相较于皇象刻本的浑厚古硬,赵孟頫的《急就章》更具书写性与文人气息。结体上略呈纵式,比皇象本更显舒展灵动;笔法上提按使转流畅自然,隶书的波磔与行书的牵丝暗合,粗细变化富有韵律;墨色则浓淡相间,燥润相生,既保留了章草“字字独立”的法度,又通过笔画的俯仰向背形成内在呼应,达到“静穆中见动感”的艺术境界。卷中“宋延年、郑子方”等姓名章句,既有秦汉金石的凝重,又有晋人笔墨的飘逸,将一部西汉识字课本,升华为千古不朽的艺术珍品。鲜于枢观后盛赞:“此卷一出,章草复见天日!”元文宗更是将其收入御书房,日日赏玩,称其“比皇象本更得神韵”。

这卷《急就章》的诞生,如同巨石投入静水,在元代书坛掀起了一场“章草复兴”的巨浪。在赵孟頫的引领下,原本冷门的章草成为文人雅士追捧的潮流。与他交往甚密的邓文原,原本专攻楷书,见此卷后毅然转向章草,其作品秀美飘逸,深得赵氏笔法精髓;元代后期的康里子山,更是循着赵孟頫的笔墨足迹,将章草推向新的高度,形成“秀雅一脉”的章草风格。连民间读书人也纷纷效仿,原本无人问津的章草字帖一时洛阳纸贵,让这门失传近千年的书体,重新成为书坛主流。正如学者周古平所言:“元代章草复兴,赵孟頫是当之无愧的领军者,他以复古为创新,一举扭转了章草的颓势。”

赵孟頫的担当,远不止于复兴一种书体。作为宋室后裔,他身处元代民族歧视的夹缝中,却以书法为桥梁,默默推动着中原文化的传承。元代统治者推行“蒙古至上”政策,中原文化面临断层危机,而赵孟頫以“临古”为武器,从晋唐古法中汲取养分,用笔墨证明中华文化的强大生命力。他的《急就章》不仅是艺术作品,更是文化宣言——书中收录的132个姓氏、各类器物、职官制度,如同一部浓缩的中华文明小百科,在书写中完成了对传统文化的梳理与传承。元仁宗曾盛赞他“七人所不及”,既包括出身、学识、书画,更暗含对他文化传承之功的认可。

如今,当我们在博物馆凝视这卷《急就章》,仍能感受到穿越千年的艺术张力。那些看似简单的点画,藏着“日书万字”的磨砺;那些法度森严的结体,凝着对传统的敬畏;那些灵动自然的气韵,透着创新的勇气。当代书法家孙晓云曾说:“我学章草的第一本帖,就是赵孟頫的《急就章》,他把复杂的笔法写得清晰明了,让古人的笔意变得可感可知。”而展厅里,年轻人举着手机放大每一处细节,老者对着字帖默默临摹,保安笑着说“问章草的比问甲骨文的还多”,这便是对赵孟頫最好的回应——他用笔墨延续的文脉,至今仍在滋养着后人。

赵孟頫曾说:“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独得。”《急就章》的妙处,正在于他将胸中的文化担当、对传统的敬畏、对创新的追求,尽数融入笔墨之间。在章草濒临失传的黑暗时刻,他以一己之力,为这门古老书体点亮明灯;在中华文化面临挑战的年代,他以笔墨为舟,载着文脉穿越千年暗河。

700多年过去,赵孟頫的身影早已融入历史长河,但《急就章》的墨香依然浓郁。它告诉我们:传统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可以通过创新焕发新生的活水;传承不是墨守成规的复制,而是带着敬畏之心的创造。当我们凝视这卷古帖,看到的不仅是精湛的书法艺术,更是一位文化巨匠的赤子之心。这份心,跨越时空,指引着我们在传统与创新之间,始终坚守文化的根脉,书写文明的新篇。而这,正是赵孟頫与《急就章》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