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居日常中重构生命诗学——评毛国聪《时间开的花》

著名作家毛国聪的散文精选集《时间开的花》，以成都青城山下的街子古镇山居生活为轴心，将中年婚姻的默契、文人的哲思与民间的烟火气熔铸于文字，在城市与田园的对话中，重新解构了现代人对“诗意栖居”的认知。这部作品并非简单的田园牧歌式书写，而是以细腻的生活肌理为经，以深沉的生命思考为纬，在日常的琐碎里打捞被城市喧嚣遮蔽的生活本真，为当代散文创作提供了极具辨识度的“山居样本”。

●空间叙事：山居作为精神栖居的容器

在《时间开的花》中，“山居”绝非单纯的地理空间，而是承载作者精神诉求的容器。作者与妻子阿宓居于成都市郊小院，“读书喝茶，观云听雨，在陆游诗歌园里散步，在千年古镇上买新鲜蔬菜”。在城市空间中，人被切割成“地铁里的剪影”“写字楼里的符号”，而山居以其独特的空间特质，让生命重新与自然节律同频——“青城山居的春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它跟我在其他地方感受到的春天差不多：温暖、生机勃勃、花红柳绿、蜂飞蝶舞。但是，青城山居的春天也有它的异乎寻常：它与冬天的界限比较模糊，与夏天的界限非常清晰。”这种对季节边界的细腻感知，恰是城市生活中被忽略的生命体验，作者通过山居空间，重建了人与时间、自然的亲密联结。

山居空间的包容性，更体现在它对“不完美”的接纳。作者笔下的“懒病”并非贬义，而是对生活本真状态的坦诚呈现：“到了山居，阿宓浑身是劲，总是任劳任怨地干家务活……而我的懒病也会实时发作，躺在沙发上戳手机，抄着双手打望凤栖山、笔架山，盯着伫立在树梢的斑鸠。”可以说，“勤快与闲散”的共生，打破了传统田园书写中“完美归隐”的虚幻想象，让山居成为真实生活的缩影——既有烟火气的琐碎，也有精神层面的松弛。作者甚至为“懒病”赋予哲学意涵：“堂而皇之把‘懒’上升到哲学高度、最具说服力和辩证法的，是老子的‘无为’学说”，将日常行为与传统智慧勾连，让山居空间的精神性得以升华。

值得注意的是，山居与城市并非对立关系，而是形成一种“弹性对话”。作者既享受“在街子古镇买新鲜蔬菜”的田园意趣，也不排斥“网购太阳”的现代便捷——“阿宓剪开一个大纸箱，从里面拿出一个‘蓝天灯’（太阳光模拟器）说，这就是你网购的太阳，只要装在屋顶上，我们任何时候都在蓝天白云和阳光照耀之下”。对现代科技的包容，让山居生活摆脱了“复古怀旧”的桎梏，成为一种兼具传统韵味与现代便利的生活方式，为现代人提供了“既不脱离时代，又不被时代裹挟”的生存范本。

的确，在消费主义盛行、精神焦虑蔓延的当下，《时间开的花》提出了一套对抗都市异化的生活方案。“重新定义健康的生活方式，温暖诠释中国人对‘家’的精神守望”，这种“健康生活方式”不仅包括身体层面的养生，更涵盖精神层面的丰盈。

在身体养生层面，作者通过不同人物的养生观念，展现多元的生活选择。肖婆婆的“恒定养生法”——“严格作息，雷打不动。每天做舒缓的健身操、写日记、练书法”，与高大姐的“动养”理念——“多运动，多做事。人要吃得……少吃碳水化合物多吃肉”，看似对立，实则共同指向“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的养生哲学。而作者自己的“懒”式养生，更是对过度焦虑的现代养生观念的反叛——“我懒得动，懒得想养生的事。如果100岁时还没死，我就开始养生”，幽默的表达背后，是对生命自然节奏的尊重。

在精神养生层面，山居生活成为净化心灵的“过滤器”。作者坦言：“山居具有疗愈身心的作用。当她（阿宓）因为工作而烦躁不安时，会央求我周末回山居。她说，这里盈满了树脂和花草香的空气，再多的烦恼，都挤不进来了。”疗愈并非逃避，而是主动的精神调适——在“爱情大道”上散步，看“春有菜花灿烂，夏有荷叶田田，秋有瓜果满枝，冬有麦田悠悠”；在“小花园”里劳作，感受“44个品种的花草树木”带来的生命活力。这些活动让作者从都市的快节奏中抽离，重新建立与自然、与自我的连接。

●时间书写：在历史与当下的交汇处生长

《时间开的花》的时间书写极具层次感，作者将个体生命时间、历史文化时间与自然季节时间交织，在多重时间维度的碰撞中，让山居生活获得厚重的文化底蕴。陆游这一历史人物的频繁出场，成为连接古今的关键线索——“在红梅花盛开的一天下午，我和阿宓逛街子古镇，发现味江边上有座陆游诗歌园，让我们惊讶不已：陆游，一个浙江绍兴人，竟然常来街子、古寺闲游作诗？”作者并非简单地“怀古”，而是通过与陆游的“跨时空对话”，让历史文化融入当下生活：“我用手机为阿宓与陆游雕像拍了一张合影，我梦想把陆游的诗、宋朝的味道、远古的风云也一起拍进去。”这种书写打破了历史与当下的壁垒，让文化不再是博物馆里的陈列，而是可感、可触的生活肌理。

季节时间的流转，则成为个体生命体验的见证。作者以春夏秋冬为章，将生活细节嵌入季节更迭：春日“阿宓的牡丹花”从芽苞到绽放的过程，夏日“半夜蝉鸣”带来的失眠与哲思，秋日“醉氧”状态下的慵懒与顿悟，冬日“时间开的花”所蕴含的生命哲思。其中，对牡丹的书写尤为动人：“2月16日上午，龙年春节假期结束前一天，阿宓在给牡丹除草时突然惊叫起来，牡丹开花了。我凑过去看了半天都没发现花在哪里……最后，在阿宓的耐心指点下，我才看到两个芽苞一样的东西。”从“看不见花”到“发现芽苞”，再到“三月末牡丹绽放”，牡丹的生长轨迹不仅是季节的注脚，更是作者对“等待”与“希望”的生命体悟——“网上资料显示，牡丹花期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繁花期只有一周，可这一周，值得三百六十天的漫长期待。”

个体生命时间的书写，则聚焦于中年阶段的生命思考。作者不再追求年轻时的“建功立业”，而是转向对生活本质的探寻：“我已下定决心，不再害怕有人指责我徇私舞弊：我要以山居为舞台，把自己提拔为主角；充分利用手中特权，安排阿宓当次主角。我当主角，不是因为自私，不是为了显摆炫耀，也不是为了权名利，而是害怕迷失自我，担心虚构的东西写多了自己变得虚伪了。”作者对“自我”的重新认知，是中年生命状态的真实写照——褪去浮躁，回归本真，在平凡的日常中寻找生命的价值。

●存在之思：在日常琐碎里追问生命本质

《时间开的花》最动人的特质，在于它将深刻的存在之思融入日常细节，让哲学思考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从生活琐碎里自然生长出来的感悟。作者对“家”的定义便极具哲理性：“家的本质是人。人，才是真正的家。有人就有家，房屋只是家的外壳、形式。”在一次因取快递被拦在景区外的经历中，作者更深刻地体会到“家”的精神意义：“阿宓怒气未消地说，这可是我们的家啊。原来如此。是家给了阿宓强硬的勇气。那些阻拦我们进景区的工作人员，让阿宓有一种在自家地盘上被侵犯的感觉。”

对“依赖”与“自由”的辩证思考，同样贯穿全书。作者敏锐地观察到现代人对科技的依赖：“我们依赖电、依赖煤气、依赖干净的水、依赖清新的空气、依赖网络信号、依赖ICU苟延残喘……现代人在拼命追求独立自主，不可否认的事实却是，现代人的依赖性越来越强，依赖的东西越来越多。”但作者并未一味批判这种依赖，而是提出“依赖不是懦弱。依赖把人类联结在一起，抵御孤独、恐惧、绝望和深渊的凝视”。辩证的视角，让作品摆脱了“反科技”的极端立场，而是以更温和的态度看待现代文明与人类生存的关系。

对“衰老”与“死亡”的思考，则体现出作者的生命智慧。在见到老友李哥“面皮松弛，神态疲惫，好像刚处理完一件棘手的人间大事”时，作者感慨：“我算见识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人是如何变老的。这种尖锐的感觉让我自己都感到疼痛和悲伤。”但作者并未陷入对衰老的恐惧，而是提出“老有老的形象，老有老的味道，老有老的魅力——从容、睿智、大度、慈祥、自由自在、闲云野鹤、再无任何担忧和恐惧”。对生命阶段的接纳，展现出一种通透的生命态度——不抗拒衰老，而是在每个阶段都活出该有的姿态。

●语言风格：在“烟火气”与“书卷气”间平衡

毛国聪的语言风格极具辨识度，既有着“烟火气”的鲜活，又不失“书卷气”的雅致，在两种风格的平衡中，形成独特的文字质感。“烟火气”体现在对生活细节的精准捕捉：“阿宓做油墩果的时候，居然成功吸引了小杨。小杨第一次听说油墩果，好奇地想要见识油墩果的诞生过程，自告奋勇要当阿宓的助手。阿宓当然高兴，毫无保留地示范了油墩果的制作流程：切好萝卜丝，用一定量的水、鸡蛋、盐、葱花调好面粉，再加上萝卜丝，慢慢捏成八月炸的形状。”对油墩果制作过程的细致描写，充满生活的温度，让读者仿佛能闻到萝卜丝与面粉混合的香气。

“书卷气”则体现在对经典的化用与哲思的融入。作者常引用古人诗句与哲学观点，却不显得生硬：“恰若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赫拉克利特说，你永远找不到灵魂的边界。柏拉图认为：‘如果我们欲获得纯粹知识，我们必须摆脱躯体并用灵魂来沉思。’”……这些引用并非简单的“掉书袋”，而是与上下文有机融合，成为表达思想的重要载体，让文章在“烟火气”之外多了一份文化厚重感。

更难得的是，作者能将“烟火气”与“书卷气”自然融合。如描写与阿宓的日常互动时，既有着生活的鲜活，又不失哲思的雅致：“阿宓说，你这人就是这样，总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责任、该不该自己负责任。你早就应该戒烟，你根本不需要为戒烟而自责内疚。无论戒什么，都有浓郁的悲壮色彩。”短短几句话，既有夫妻间的日常对话感，又蕴含着对“戒”的深刻理解，让语言兼具温度与深度。

《时间开的花》以“时间”为线索，将四季流转、人生感悟、历史记忆编织成一幅立体的生活图景。书中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深刻的理论，却在“观云听雨”“读书喝茶”的日常中，开出了超越时间的生命之花。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集子里的每个文字，就是那些锤打我、驱赶我的力量的证据和烙印。这些文字之所以凑集在一起，都是因为山居。”山居不仅是地理空间，更是精神坐标，它让作者在喧嚣的时代中找到内心的宁静，也让读者在文字中感受到生活的诗意与力量。

“没有静不下来的心，只有静不下来的世界。”在这个“内卷”“躺平”成为热词的时代，《时间开的花》提供的不是逃避现实的“乌托邦”，而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在日常中发现美好，在平凡中坚守热爱，在时间的流逝中沉淀出属于自己的生命诗意。是的，每个人的生命都能开出属于自己的“时间之花”。（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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