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透视 | 从“传说”到“实践”，溯源三晋治水史 台骀治水文化的当代回响

日前，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全面推进江河保护治理的意见》，提出传承弘扬以江河为纽带的水文化，推动建立贯通古今、繁荣发展的水文化体系。加强水利遗产保护，推进长江、黄河、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保护。
山西，作为水文化底蕴深厚的地区，拥有台骀这样一位代表性人物，约4500年前，他便活跃于传说时代的汾河流域，成为早期治水实践的重要象征。至今，太原、忻州、侯马等地仍保留着台骀庙，见证着后人对其治水功绩的赞誉。
当前，我省正深入开展幸福河湖建设专项行动，面对新时代治水命题，如何更好地保护和传承台骀文化，挖掘其治水智慧？如何叫响台骀文化，激活其当代价值？本报记者实地寻访台骀遗迹，走访相关专家学者，探寻台骀治水文化的古老智慧与活化传承。

遗迹寻踪
台骀是谁？
汾河岸畔解锁上古治水史

台骀是谁？这个名字对于大众而言，或许远不如大禹响亮。然而，在山西的山水庙宇间，他的印记却深刻而清晰。
现存文献中，对台骀的生卒年代无明确记载，但学界的共识是，作为少昊（中国上古传说首领，五帝之一，黄帝长子）后裔，他早于大禹治水，是上古治水英雄。
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左传・昭公元年》：“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
他带领部落民众治理了汾河、洮河等水系，让汾河流域先民得以安居，被尊称为“中华民族治水第一人”。
秋日里，记者沿汾水源头至下游寻访，从忻州宁武的汾源阁，到太原晋源区王郭村的昌宁公祠、晋祠台骀庙，再到侯马西台神村的台骀庙。这些散落的遗存，共同诉说着一段被低估的治水史。
汾源阁——母亲河源头的治水初心。
《山海经》云：“管涔之山，汾水出焉。”在忻州市宁武县管涔山脚下，汾河自此发源，“薄一溪灌注千里”。
汾河源头位于东寨镇北1公里处，出水口后方矗立的汾源阁为三层重檐歇山式建筑，二层殿内塑有台骀像。
不少来此寻源的游客，都是第一次“结识”台骀。
他们在雕塑前驻足，从简单的介绍中，拼凑这位上古治水英雄的故事。
一位大学生游客感慨道：“我是山西人，喝汾河水长大，今天才真正知道守护汾河的始祖是谁。”
而宁武当地流传，台骀治水时，娶了附近定河村一女子为妻。二人逝世后，合葬于定河村旁，“定河”村名正源于台骀平定水患的功绩，并沿用至今。
昌宁公祠——穿越历史的民间守护。
从太原市中心向西南行20余公里，便到晋源区王郭村，昌宁公祠掩映在村内的住宅楼与树木间。
因治理汾水有功，台骀被尊为汾水之神，后晋时，被封“昌宁公”，因此，王郭村的昌宁公祠也称台骀庙。
这座庙是山西现存较早的祭祀台骀场所，盛唐时规模宏大，拥有殿堂楼阁等200余间，但历经沧桑，如今只剩下一间庙宇和台骀像。
殿内保存着记载台骀治水功绩的碑刻。
“你看这碑文中‘金天氏之裔，宣汾洮而处大原’，和《左传》记载的内容一模一样。”曾任王郭村党支部书记的张陀寿指着碑文说。
出生于王郭村的张陀寿，从小听台骀故事长大。1991年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之后，致力于研究、推广台骀文化。
他说：“台骀的功绩不亚于大禹，不该被历史淹没。”
当日，一张姓游客专程前来寻祖：“族谱上记载‘台骀为张姓始祖’，这次来就是想弄清祖先的故事，把他的精神传下去。”
晋祠台骀庙——明清官方的祭祀礼敬。
从王郭村往西北约4公里，便是国家5A级旅游景区晋祠，台骀庙位于晋祠圣母殿南侧。
此庙由太原乡贤高汝行独资修建，始建于明嘉靖年间。殿内中央台骀像，木雕金饰，为明代遗物。
如果说王郭村昌宁公祠承载的是绵延的民间记忆，那么晋祠内的台骀庙则带有官方印记。
省文史研究馆原馆员张德一介绍，明清时期，晋祠台骀庙的祭祀仪式极为隆重，每年农历五月十八台骀诞辰，太原知府会亲自带队祭祀，民间则搭台唱戏，热闹非凡。五月初五也会包粽子，但不是纪念屈原，而是纪念台骀，是官方特设的“法定节日”。
“第一次听说台骀，没想到山西不仅古建一绝，还藏着这么了不起的治水人物。”北京游客张辉在听了导游讲解之后感慨，“原来他不是‘神话角色’，而是改变山西地貌的治水先驱。”
侯马台骀庙——治理汾河的活化样本。
至汾河下游的侯马，台骀庙建在西台神村的古翠岭上，年代约可追溯至晋平公时代，是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一处建筑群。
该台骀庙现存建筑30余间，造型独特，呈城堡状，如一艘即将启航的帆船。
深谙此庙历史的侯马市三晋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贾秦武指着外围下半部石头墙，揭示了它的另一重功能：“台骀庙不仅是祭祀场所，更是一座古老的水文观测站。”
庙内台王宝殿的房梁上，绘有云锦纹，十分精美，还留有大明崇祯八年的题记。
整个西台神村沿街墙上张贴着宣传画，讲述了台骀治水的故事，也阐释了“能三不能”——能像台骀那样开山通河不能？能像台骀那样为天下造福不能？能像台骀那样廉洁奉公不能？
站在庙宇高处北望，汾河自北向南流至侯马，向西折去。此处正是台骀平定水患的“汾曲”之地。庙宇、山水与历史在此刻重叠。
回望汾河畔的一座座庙宇，再追溯中国治水史长河，台骀其人其功绩，如同这些沉默的建筑，值得被更多人知晓与铭记。

治水智慧
台骀如何治水？
“宣障结合”在当下仍具有启示意义

“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
《左传》中这短短十个字，是台骀治水的核心，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深刻的智慧。
“宣汾、洮”即疏通主干河道，让水流顺畅；“障大泽”就是通过筑堤、开渠，控制沼泽的范围，排涝造田；最终目标“以处大原”，是将汾河流域这片曾经的“水患之地”，变成能让人安稳居住的地方。
这套“疏导为纲，辅以局部筑堤”的方法，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不仅解决了自然灾害问题，也为后世治水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启示；既体现了台骀对自然规律的深刻认识，也展现出他在治水实践中的智慧和才能。
相比较，后世闻名的大禹治水侧重于全域整合与疏导，台骀则开创了区域疏导的先河。
那么，台骀治水历史是否有迹可循？
今年3月，山西省台骀文化研究会成立，致力于台骀文化遗产的系统性挖掘、创新性传承与可持续发展，是我省历史文化研究领域的重要学术平台。
“文献得有考古印证才能站得住脚。”山西省台骀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魏建庭指出，太原光社遗址（龙山文化时期）发现的4000多年前半地穴式建筑位于汾河二级阶地，远离易涝区，说明先民已经懂得择高而居、规避水患，“这与台骀‘以处大原’的记载完全契合。”
民间记忆同样提供了佐证。
太原王郭村流传着“先有台骀庙，后有晋阳城”的俗语，以及“打开灵石口，空出晋阳湖”的传说。
“治水—造地—定居，这是个完整的闭环。”魏建庭指出，“这与今天我们倡导的山水林田湖草沙生命共同体理念高度契合。”
春秋时期，晋阳城选址在汾河西岸的台地，既避洪水，又近水源，是台骀治水智慧的延续。
在晋南，谚语“汾水如性，疏则顺，堵则乱”，则将“疏导为上”的智慧化为百姓的生活认知。
那么台骀的智慧，可否应对当代水问题？
上世纪90年代，汾河部分河段因工业排污、河道硬化，沦为“污水沟”。
台骀“宣障结合”的智慧给了人们启发，应摒弃单一“硬化河道”思维，保留“大泽”作为调蓄空间，建下沉绿地、湿地公园这些海绵城市设施；改造河道时，既要加固防堤，也得清淤疏浚、恢复滩区，让洪水沿自然路径流走。
1998年后，省委、省政府拉开了“治理母亲河”的序幕，治理以“疏河、固堤、通路、绿化、治污、开发”为主。
2008年后，在防洪体系逐步完成后，汾河治理思路调整为建设“生态汾河、绿色汾河”。
如今，汾河太原段，河道恢复了自然弯曲的形态，种植芦苇、菖蒲等水生植物，实现自然净化；临汾段，两岸荒山被改造成水土保持林，用本土树种锁住泥沙；晋阳湖、清徐东湖等湿地群得以扩建，如同古代的“大泽”，在汛期蓄洪、枯期补水。
这背后的治理思路，暗合了台骀治水智慧，可以说是台骀智慧在现代的生动实践。
台骀治水的价值，远不止于技术层面。
侯马台骀张氏文化研究会会长张金明提出自己的观点：“晋文化的源头或许不在古晋国，而是更早的台骀治水。其是黄河流域早期文明发展的关键一环，为尧、舜、禹在晋南建都奠定了基础，得以有了中华五千多年文明的延续。”
“治水从来不是对抗自然，而是理解自然、顺应自然、利用自然。”山西省台骀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张嘉说，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国家战略下，台骀治水智慧不应只是山西的地方经验，而应成为解答当代水问题的“东方方案”。
作为汾河流域水文化的精神纽带，台骀治水智慧与当代水生态文明理念，在本质上是相通的。这种跨越时空的共鸣体现在三个层面：
系统观的共鸣。“水—山—地—人”整体调控，与“生命共同体”理念一脉相承。
自然观的共鸣。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利用自然，和“生态优先”的现代意识高度契合。
发展观的共鸣。为后代开辟生存空间，与“可持续发展”目标同频共振。
由此可见，解决当代水问题，既需要大禹式的全域整合，也离不开台骀式的区域改造，其核心亘古不变：敬畏规律，系统考量，功在千秋。

活化传承
何以叫响台骀文化？
远古实践释放当代价值

2017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山西考察时，提出让汾河“水量丰起来、水质好起来、风光美起来”。
如今，随着沿汾各地持续治理与打造，汾河正成为一条延续三晋文脉的人文长廊。
抚今追昔，台骀及其治水精神，是山西水文化的重要历史印记。在生态文明建设日益深入的今天，打好“台骀牌”，推动水文化IP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已成为山西挖掘本土资源、赋能河湖治理的重要途径。
当前，多项政策迎来利好。
中办、国办印发的《关于全面推进江河保护治理的意见》，以及将于11月1日实施的山西地方标准《幸福河湖评价导则》，均明确提到“水文化”一词，指出要繁荣发展水文化体系，加强水利遗产保护。
今年7月22日，山西省总河长令第4号发布《关于深入开展母亲河复苏与幸福河湖建设专项行动的决定》，提出充分挖掘河湖文化内涵，让河湖文化走进大众。
实践层面，多方力量正在汇聚。
在侯马，晋国遗址台神宫殿台基正被加固保护，这是晋平公为祭祀台骀而建，周围共发现祭祀坑千余座，可见当时祭祀台骀之频繁；张金明等人筹划在汾河拐弯处建设数字AI馆，希望以科技手段再现台骀治水场景。
在太原，山西省台骀文化研究会与太原市慈善总会共同发起设立台骀公益基金，计划对昌宁公祠台骀像进行数字化扫描与修复，并将规划建设台骀文化传承园。
张嘉表示：“我们正在加快推动‘台骀治水’入选国家首批水利遗产名录，设立台骀生态治理示范区，展示‘疏浚导流’古法在湿地修复中的创新运用，让这一文化符号获得更广泛的认同。”
山西水利职业技术学院建立的“台骀工坊”，成为文化传承中的一大亮点。
工坊内陈列治水工具仿制品、复原的“汾河古水系”沙盘及相关文献，打造出沉浸式文化空间。
学院组织学生重走汾河治水遗址，将台骀“宣障结合”的治水智慧与担当精神融入教学实践。
山西水利职业技术学院负责人马皖东说：“工坊借助共建‘一带一路’契机，在亚美尼亚等国设立海外驿站，通过‘水利技术培训+台骀文化体验’模式，让这一古老治水智慧成为国际交流的文化名片。”
激活台骀当代价值，文旅产业助力不可或缺。每年农历五月，沿汾河的静乐、宁武、太原、侯马等地都会举办祭祀台骀、张氏寻祖、赛龙舟等特色活动，将台骀这一文化IP转化为消费动力。与此同时，太原汾水阁、侯马台神村等承载台骀文化记忆的场所，也通过张贴宣传画、设置文化展板等形式，生动再现台骀治水的历史故事，让治水精神深入人心。
“台骀是集中华治水鼻祖、三晋人文始祖、世界张姓世祖于一身的‘三祖’先贤。我们将承治水之智，联宗亲之脉，继续推动台骀文化融入国家水文化战略框架与黄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使其成为从历史记忆到国家水文化版图中的共识性标识。”山西省台骀文化研究会会长张志杰表示，要让台骀文化真正成为黄河国家文化公园的“文明之源”、中国水利遗产保护的“活态样本”、全球水文明对话的“东方符号”。
省水利厅二级巡视员、河湖长制工作处处长渠性英指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汾河治理，积极借鉴台骀‘宣障结合’的治水理念，成效显著。未来，将继续深化相关研究和应用，结合现代水利技术和管理手段，进一步提升河湖治理水平和生态修复保护能力，并加强与各方合作，推动台骀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让其在新时代焕发新活力。”
台骀文化作为山西水文化的重要代表，其内涵不仅包括治水智慧，还涉及社会、经济、文化等多个层面。省社科院专家朱伊文表示：“台骀文化内涵丰富，不仅涵盖治水经验，还涉及上古社会、文化研究等多个层面。新时期，应深入挖掘其多元价值，结合山西地域特色，通过跨学科合作，为山西的文化建设和社会发展提供智力支持。”
…………
从台骀治水的远古实践，到如今“水量丰、水质好、风光美”的生态画卷，汾河生态的变迁见证着文明的延续。治水从来不是孤立的工程，而是人与自然对话的永恒命题。“宣障结合”的古老智慧与山水林田湖草沙生命共同体的当代理念将继续推动汾河——这条山西的母亲河承载着华夏文明的密码，奔向更辽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