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激志悲：清代宣城士人与和州戴氏父子的交往

清初和州戴重因抵抗清军南下，重伤而卒，其子戴本孝、移孝恪守父训，砥砺志气， 以遗民自居，不仕清廷。他们发奋读书，游历山川，考察世情，发之于诗画，成为清初艺苑中重要成员。以沈寿民为代表的宣城士人群体，钦佩戴氏父子志向，与之交往。从中可以窥见明清鼎革后，复社成员及其后代在新朝的活动及表现的态度。

明中后期至清初，安徽长江两岸出现很多文化家族，和州戴氏家族是其中之一，以诗书气节传家。戴重（1602—1646），字敬夫， 和州人。戴重儿时“好拥兵仗，作行阵击刺状， 父淳戒之，私为《好武论》千言以上；年十五补州诸生”，父亲去世后，侍奉祖母、母亲至孝， 师从江浦郑朝聘，为圣人之学，“诗学杜少陵， 未尝作唐以后语”与和州鲁孺发、全椒金天驷、江浦徐道洁，合称为“江北四子”。戴重为诸生时，注籍复社，交游遍天下，与上江复社名士方以智、沈寿民、钱澄之、吴应箕、刘城、许楚、萧云从、万应隆等交往密切。崇祯十一年（1638），140 余人同在吴应箕起草的《留都防乱公揭》上署名，其长子戴本孝、次子移孝兄弟在父亲左右，得以接洽诸子，并能恪守父训，崇尚气节，终身布衣，肆力于诗画，与皖南士人有广泛交谊。

崇祯十七年（1644），戴重举为贡士；清顺治二年（1645）清军南下，戴重参与抗清斗争，在吴兴（今浙江湖州）为流矢洞腹，其子扶归，绝粒而卒著有《河村集》。同学方以智、鲁可藻请谥文节先生。二子戴本孝、移孝守父训，布衣能诗，不与仕清官员交往，以卖画卖药自活。顺治十四年（1657）秋，冒襄在南京讲会，齐集复社后嗣，集会前后三次，人数多达 94 人，其中上江有方中通、方中德、方中履（方以智之子），沈泌（沈寿峣之子），戴本孝、戴移孝（戴重之子），吴孟坚（吴应箕之子），周暄（周歧之子），梅庚（梅朗三之子）、沈埏（沈寿民之子）、沈洙、沈榆、沈鉴， 麻乾龄（麻三衡之子），刘王孙（刘城之子） 等人，方中通带来父亲方以智为纪念戴重而绘制的《碧落庐图》，激励复社后嗣勿忘父辈志向气节，感人至深。

戴重去世前作绝命词 15 首，今已散佚无存，其内容也不得而知。沈寿民在顺治十二年（1655）十月有《书戴敬夫绝笔后》：

“右河村戴公绝笔一卷，公次子无忝笥而藏之，出入奉而将之，选言焉属之递及予。予按公前书光孝慧兰禅师轶事，谓师大声折气， 识宋天子名唯谨耳，匪断鎚坐焚诸怪奇足侈艳也。后书遗命二十余则，碧落庐之建首先恳恳， 谓谊同感、魂同栖耳，匪并主耦祀，藉灵释氏不朽也。方公湖州偃帜时，飞矢洞腰左，血殷道，秘踪浮屠法以去，去逾年，病创竟死。未死一二日，两攲枕，力疾勒此书，旨激而志悲， 妙迹焕神明，而训词斩斩有程法。公故正而毙者，人杰哉！

呜呼！甲申难作，燎原炎火，弥北徂南， 所在名人巨夫，裂裳而缁，相望磊落南岳天柱寺之道相大竹，善庆里之雪庵指何，但一再屈，然或始而形寄，既而神酣，濡首刳心，㬆漠忘出，又往往风习孪结，不可以回。呜呼！束天下聪明才辨、钩探玄迹之士，而纳之乎佛氏之宫，犹可言也；束天下忠孝节亮、标楷流辈之士，而纳之佛氏之宫，不可言也。毁冠而脱冕，文体而削发，显抵先王，犹可言也；谭宗而说乘，证果而寤空，阴杀吾道， 不可言也。盖吾周公、孔子之道，今不断如带， 驰而背者，肩摩踦切，诜诜实吾侪焉。

伤哉！ 公兹绝笔数百言，大及君父师友昆弟夫妇诸伦，靡不备；旁及棺衾葬祭耕读医佛诸务， 靡不论，读经悔未成书，送死戒用浮屠，经丛斯本指如何者，它浮屠弗登，登慧兰嘉其义也，非崇其教也。如以教彼悍然发宋诸陵， 截埋宗颅顶为饮器者，匪僧嗣占、妙高等为之导欤？而公能与之一日同天地哉！” [1]

沈寿民（1607—1675）， 字眉生， 号耕岩，学者称姑山先生，宣城人，复社名士，与苏州徐枋、嘉兴巢鸣盛并称“海内三遗民”，与芜湖沈士柱合称“江上二沈”，著《姑山遗集》。该文作于戴重去世后十年，此时沈寿民在遁居浙江金华、黄山太平后回到宣城，《绝笔》由戴移孝呈给沈寿民请求附言，沈回顾戴重受伤经过，赞扬他的斗争，感慨其隐入佛门不忘恢复的志气。明清鼎革后，沈寿民没有参加抵抗活动，也没有裂裳而缁；他拒绝南明朝廷的招揽，也拒绝仕清官吏的馈赠，所谓“潜身立德，宜学姑山先生，汝舅非尔等所当学”。[2] 明末沈寿民以布衣身份三次抗疏而不报，认识到明王朝已是大厦将倾，岌岌可危，遂绝意仕宦。“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他在行为上示范以砥砺志气，讲学著述以阐发孔孟之学，为将来培养元气。戴重临终希望沈寿民属言，可见两位复社成员友情非同一般，相知很深。

无忝即戴移孝（1630—1706），字无忝，和州人，号笏山，又称碧落后人，善诗，清《和州志》有戴重、本孝、移孝父子传。戴无忝好学不倦，文章清丽，体制遥深，著有《碧落后人诗集》，因乾隆文字狱案，其诗集被毁不存， 其诗文多存他人集中，弥足珍贵。顺治十五年（1658），沈寿民遣其子沈埏[3] 至桐城访方以智，时戴移孝等人在座，同游浮山。戴移孝作《会圣岩》诗，曰：“共下虚舟樯（自注：合山， 即方以智 )，收藏浪里人（自注：邵仲子）。路通天上眼（自注：刘王孙），石转地巾轮（自注：沈公厚）。钟鼓风生雨（自注：移孝）， 龙蛇自屈伸（自注：合山 )。借来庄子斧（自注： 移孝），削去古今尘（自注：合山）。”

戴移孝曾师事方以智，继而出游四方，所历山川要害，都邑兴废，古今人事得失，具有论传；归来扃户著书，寒暑不辍。沈寿民在回复移孝的函中曰：

“十年不得无忝动息，骤贻手教，不以不佞垂朽而弃之，令人洒然如梦醒。康节苦学百源，兀坐一隅，至冬夏废炉、扇；及出而缔交天下士，身历吴楚齐鲁梁晋间殆尽，久之始归定居焉。贤者不可测如此。今人不善游，游辄汗漫忘返，了无资益，如吾无忝束发寻览， 履綦何处不寄，题咏何山不到，贤人君子何地不接。一朝入里，牢关冥索，罕觌其面。此盖中有所得，引触伸长，机绪微妙，且旋放之， 旋即敛之，悠悠者安得知也？不佞疏昧寡营， 老犹借栖湖上，偶逢其适，便偶卒岁，复何顾虑，只此逊无忝多矣诸状。侄霮能言之，挥汗不他及。”[4]

姑山鼓励戴无忝像宋代邵雍（康节）一样勤奋刻苦，且与道有所得。

康熙二十二年（1683）秋，《江南通志》在南京编修，时 53 人应聘聚集在江南贡院。是役历时三个月，皖南有戴移孝、梅清、吴圣修、王概等人参加，闲暇多宴会雅集。中秋后一日，梅清招集诸子泛舟秦淮河上。梅清欣然作诗：“南国声华冠九州，才人今古擅风流。棘阐联席膺新诏，藜火分曹续旧游。帘下夕阳还载笔，壶倾中夜更登楼。共惊节序催丛桂， 满院香飞八月秋。”梅清（1623—1697），字渊公，号瞿山，宣城人，清初著名诗人、画家， 黄山画派代表人物，擅画松。

戴本孝《白龙潭图》

戴无忝有诗《癸亥中秋后一日瞿山先生招集秦淮舫中分韵》：几年不曾赋吴都，清夜还招旧酒徒。桃叶月生人两桨，竹枝歌断酒千壶。人家乌榜同萧索，灯火青溪半有无。为问今宵诸醉客，谁容李白作狂夫？ [5]

《江南通志》即将竣工，两江总督于成龙亲检梅清、戴移孝、宋曹等 9 人做最后的编纂工作。梅清有诗记之曰：“惊心徂夏复徂秋， 趋事群公尽白头。同局已经三月散，两江重许九人留。天寒梦久飞红叶，家远愁难寄黑裘。但使国书成不朽，平生或恐负征求。”十月《江南通志》修辑竣工，戴移孝、梅清等人又在夫子庙三山酒楼聚会庆祝、赋诗。也就在此时， 戴无忝又作七言长诗《画松歌》赠梅清：

“生平爱松如爱画，眼中累见不能写。大庾岭头日观边，几回盘礴乔柯下。黄金台前报国寺，几株云影乱铺地。脱帽高吟向碧翁， 硬句蟠空结奇宇。未若黄山更幽寂，长干千寻枝数尺。高标略彴过别峰，斜作阑干度绝壁。根底嵌空穿鸿濛，渐江老僧画未得。我知古瞿宛陵后，白凤苍龙在怀袖。忽然放笔走螭虬， 鳞张鬣竖风涛凑。生纸沁墨阴模糊，薄绢谡谡来虚无。间作五粒更萧瑟，仿佛高士如倪迂。昨日友人折叠扇，连卷似向黄山见。乃知才人畸士无不能，隅麋落处开生面。君本翩翩廊庙姿，岂是前生老画师。愿将韦偃千秋笔，且赋柏梁台上诗。”[6]

此外，海内名士如王渔洋、施愚山、邓汉仪等连篇酬唱梅清画松歌多达四十一篇，成为一件盛世，正是在众多士人的酬唱下，使得梅清声名大振，作画的价格大涨，“海内词人竞作歌，缃缣价溢鸡林倍”。

梅清与戴本孝也有交往。

戴重长子戴本孝（1621—1693），字务旃， 号鹰阿山樵。明亡后，无家可归，遂号无根道人，著《余生诗稿》。“诗画超绝”，他“负薪穷谷，佣书村塾，卖文为活，溷迹市屠”。康熙七年（1668）在京师时，夜闻友人谈华山之胜，次日即负囊前往，并创作了《华岳全图册》。本孝绘画采众家之长，“若徐枋、萧云从、江宏仁（渐江）辈，皆以意所独构，咸自成家。在艺术上，戴本孝与梅清非常契合，虽相聚时少，但相知甚深。

戴本孝《余生诗稿》卷十有五古长诗《答梅瞿山》：

世好在四方，宛陵自昔盛。文献家可征， 山川气相映。迈德景前烈，济美叹后劲。尝慕瞿山老，才名近鲜并。风乞仙尉高，派溯都官正。纵笔天延阁，俨若运魁柄。吟啸见天真， 出处安时命。四时得嘉会，千峰悉响应。好花恒满眼，佳果恒满胜。看花吃果儿，行乐动幽兴。风流足千古，可图兼可咏。秋夕赤鲤飞， 感君远垂订。新诗寄一囊，枯树写一幢。本也卧蒿蓬，欣若睹景庆。顾惭早衰拙，久已冥视听。何时驾渔舠，当为访鹤径。[7]

戴本孝该诗作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 时年 68 岁，两人在南京相聚，梅清邀请戴本孝参加由他主持的“花果”诗会，以振兴文风； 同年的九月九日，梅清在宣城茶峡草堂举办花果诗会，虽然戴本孝敬重梅清，盛赞花果会， 但他还是婉拒了梅清的邀请，此后戴本孝有没有到访过宣城，不得而知。康熙三十年（1691）， 69岁的梅清作《雪中怀白发老友三十三首》， 其中第六首便是感怀戴本孝，诗曰：“有客鹰阿能学仙，银髯飘向雪中妍。风流不遂枉年少， 兰若呼为诗画船。”[8] 其对戴本孝的诗画高度称赞。

石涛《访戴鹰阿图》

戴移孝与子戴昆的诗集，在乾隆九年（1744）由其孙戴世道刊刻，诗中有“短发支长恨”“且去从人卜太平”等句，“实属悖逆”；序文有“怼君违亲”语句，“更属悖谬”。乾隆四十五年（1780），朝廷因兴“戴移孝碧落后人诗集案”，和州戴氏遭受灭顶之灾。戴移孝、戴昆已死，被开棺戮尸。戴世道判斩立决。缘坐戴世道之子戴用霖，戴世德（戴昆孙）、戴世法（戴昆孙）斩监候，秋后处决。妻给功臣家为奴。戴移孝一支诗文被禁毁，甚至戴本孝《前生集》《余生集》也被“搜毁净尽”， 戴氏行迹遂不显。

注释：

1.沈寿民：《书戴敬夫绝笔后》，《姑山遗集》卷二十二。

2.吴肃公：《先妣麻孺人行状》，《街南文集》卷十七。

3.沈埏，字公厚，号稼亭，沈寿民子，著《稼亭诗集》。

4.沈寿民：《复戴无忝》，《姑山遗集》卷二十五。

5.梅清：《天延阁赠言集》卷三。

6.梅清：《天延阁赠言集》卷三。

7.该诗在梅清《天延阁赠言集》卷四题为《瞿山先生寄示天延阁大集兼惠诗画，远订花果之会， 小诗谢答纪怀》。

8.穆孝天：《梅清》，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 年版，第 13 页。

（作者系合肥工业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 博士）

制作：童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