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黄米蔡的“蔡”是谁?

发布时间:2025-10-29 08:00  浏览量:22

▌蔡辉

(北宋)《蔡襄自书诗卷》

“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黄鲁直(庭坚)、米元章(米芾)、蔡京四家字体。苏、黄、米、蔡,宋朝四绝。’”

这是《水浒传》中的一段话,可见“苏黄米蔡”一说在元末明初时已有,但称“蔡”是蔡京,而非蔡襄,却是一个争论了数百年的话题,以明代最盛。

明代书法家孙鑛(通矿)称:“宋四大家其蔡是蔡京,今易以君谟(蔡襄,字君谟),则前后辈倒置。”

明代著名收藏家张丑在《清河书画舫》中亦称:“宋人书例称苏、黄、米、蔡,(蔡)者谓京也,后世恶其为人,乃斥去之,而进君谟书焉。君谟在苏、黄前,不应列元章(米芾)后,其为(蔡)京无疑矣。京笔法姿媚,非君谟可比也。”

“挺蔡京派”认为蔡京的书法水平远高于蔡襄,只因蔡京是奸臣,才使名额被忠臣蔡襄占据。明清两代,认可蔡襄书艺者甚少,认为他在“宋四家”中水平只够垫底。可事实真的如此吗?苏轼曾说:“独蔡君谟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而宋代赞蔡京书法者,寥寥无几。

故宫现藏《蔡襄自书诗卷》,是张伯驹先生当年捐赠的,列入《第二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证明蔡襄乃书界绝顶高手,“宋四家”中的“蔡”应是蔡襄。

后人为何很少讨论蔡襄?为什么至今仍有人认为“京”胜于“襄”?本文主要依据学者郑付忠的《宋“四家”与“宋四家”考》,试予钩沉。

闹出北宋朋党首案

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蔡襄生于仙游(今属福建莆田),父早逝,母为惠安名士卢仁之女。卢仁屡次科举“不得志于有司”,故“课子孙不令稍懈”。蔡襄18岁中进士,与24岁的欧阳修同科,座师是名臣晏殊。

蔡襄任官后,“直声震天下”。据学者祁深云在《欧阳修与蔡襄关系考论》一文中考证,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蔡襄被卷入“景祐党争”,始于宰相吕夷简与开封知府范仲淹因私怨冲突,范被贬官,他的好友尹洙,乃至尹洙的好友余靖、欧阳修、蔡襄等上奏章替范说情,却都被贬官。

欧阳修让谏官高若讷一起上书,被拒,写信怒斥:“足下犹有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蔡襄遂写《四贤一不肖》诗,称“人谓高君如挞市(当街鞭打,古代刑罚),出见缙绅无面皮”,传为笑谈。“景祐党争”是北宋首次党争,时人田况称:“人到于今讽诵且笑之,然朋党之说兆兹矣。”

当时北宋出现了诸多问题,欧阳修、蔡襄等试图推进新政,但意气用事,动辄用“君子与小人”下判断,高若讷不顺从欧、蔡,便被算成小人。

祁深云称,范仲淹被贬出京城前,摆十几次酒宴告别旧友,欧、蔡同时出席达6次。此后4年,他们各在被贬处,无法相见。康定元年(1040年),欧阳修被调回京,“仍修《崇文总目》”,3个月后,蔡襄也被召回,任馆阁校勘。

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富弼等开启“庆历新政”,欧阳修、蔡襄、余靖、王素同司谏职,即“四谏”,号为“一棚鹘”。

宋仁宗想象力太强大

说真话是好事,但欧、蔡等行事过激,先后弹劾吕夷简、夏竦、王举正、陈执中、丁度、李淑、苏绅、张尧佐、李昭亮、郭承祐、韩纲等官员,常言过其实。蔡襄给吕夷简论了“七罪”,称他不忠不才;欧阳修也说:“以夷简为陛下宰相,而致四裔外侵,百姓内困,贤愚失序,纲纪大堕,二十四年间坏了天下。”吕夷简被罢后,欧、蔡公然写诗庆祝。

弹劾得兴起,欧、蔡把晏殊也给弹劾了,而晏殊任相,本是欧、蔡推荐的。据学者祁深云钩沉,到后来,连范仲淹都觉过分,欧、蔡上书要求罢免王举正,让范仲淹顶替,范拒绝,并反问道:“执政可由谏官而得乎?”

据史书载,“(范)仲淹等皆(欧阳)修素所厚善,(欧阳)修言事一意径行,略不以形迹嫌疑顾避。(夏)竦因与其党造为党论,目(杜)衍、(范)仲淹及(欧阳)修为党人。修乃作《朋党论》”以辩之。

可在《朋党论》中,欧阳修竟为朋党的合理性进行辩护,称“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认为皇帝不应操心朋党,只要分清君子和小人即可。

宋仁宗大怒,下诏定调“君子无党”,提醒欧阳修等正“假我王爵,市为私恩”。宋仁宗平生仅3子,均早夭,时已继位17年,对“立嗣”极敏感,竟“脑补”出范仲淹、富弼想废掉自己,“密请建立皇太弟侄”,甚至怀疑富弼私下勾结契丹人,准备内应。

庆历四年(1044年)八月,欧阳修被外派出京,蔡襄上书求挽留,皇帝不许,因背后有“厌苦言者”(即晏殊)操作。2个月后,蔡襄罢知谏院,被贬出京城。

被忘记的科技达人

在基层,蔡襄政绩赫赫,他推动教育,移风易俗,造福百姓。据学者黄洁琼在《蔡襄历史地位综论》中钩沉,蔡襄在福建时兴修水利、发展农业,减少赋税,“奏减闽人五代时丁口税之半”,在“福州-泉州-漳州大道”植松七百里,后人赞:“夹道松,夹道松,问谁栽之?我蔡公。行人六月不知暑,千古万古摇清风!”

时福州人信巫,“医家依巫索引,而过医门十才二三,故医之传益少”,蔡襄积极干预,“至于巫觋主病蛊毒杀人之类,皆痛断绝之,然后择民之聪明者,教以医药,使治疾病”,组医家从《太平圣惠方》中摘编成方,“酌其便于民用者,得方六千九十六”。

学者金秋鹏在《蔡襄及其科学贡献》中钩沉,蔡襄是科技达人,主持修建了泉州万安桥,是我国最早的大型石梁桥。

宋人方勺在《泊宅编》中说:“泉州东二十里有万安渡,水阔五里,上流接大溪,外即海也。每风潮交作,辄数日不可渡。”曾建浮桥,很快被冲垮。“会蔡襄守郡,慨然成之”,蔡襄首创筏形基础,发展尖劈形石桥墩,发明以繁殖牡蛎胶固桥基和桥墩法……彻底结束“万安渡头行人悲”的历史。

蔡襄写过《荔枝谱》《茶录》等科学著作,研发出“小龙团”茶。

治平三年(1066年),蔡襄的母亲病逝于杭州,蔡襄扶柩南归,翌年去世,仅55岁。欧阳修喜蔡襄书法,作文常请其誊录,蔡襄最后的书法作品即欧阳修的《牡丹记》。

在悼文中,欧阳修写道:“(欧阳)修不得躬一觞之奠,写长恸之哀。此其为恨,又何涯哉?”感人至深。

欧阳修是最早忠粉

“自苏子美(即苏舜钦)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欧阳修是蔡襄书法最早忠粉,称其“独步当世”,似有过誉。黄庭坚说:“君谟书如蔡琰(即蔡文姬)《胡笳十八拍》,虽清壮顿挫,时有闺房态处。”“作大字甚病。”

蔡襄的字结体严谨,有唐人气度,纠正了宋书“不尚法度”的偏颇,故“仁宗尤爱之”,诗人梅尧臣称“太守姓出东汉恩,名齐晋魏王与钟”,认为与王羲之、钟繇比肩,连宋高宗赵构也称蔡襄书法是“本朝诸臣之冠”。然而,蔡书确有拘谨、装饰过度、出笔太慢之病,不合宋书“尚意”的风格。

欧阳修赞蔡书,因他喜复古、崇正法,且赏识蔡襄人格和能力。蔡襄多才,诗文“清遒粹美”,擅实务,“谈笑剖决,颇好发隐,吏不能欺”。苏轼是欧阳修的弟子,自然不能违师训,他明知“近岁论君谟书者,颇有异论”。但他认为蔡襄的字有骨力,所谓“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认为远超自己的“骨撑肉,肉没骨”。

蔡襄有两短板:一是存世作品少,他不喜写字,甚至皇帝让他代笔,他亦婉拒。其次,在苏黄米蔡中,“苏黄米”风格近似,“蔡”则迥异,令人感觉不像宋书。所以南宋“有赝米无赝蔡”。

理学家朱熹也是蔡书的忠粉,他表示:“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见蔡君谟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朱熹在福建生活多年,了解且赞赏蔡襄,此外朱熹的个性也偏向蔡襄的端谨之风。在朱熹推动下,蔡襄的书坛地位被确认。

蔡京的后代归蔡襄

出乎意料的是,许多明代书家不喜蔡襄。明代万历进士安世凤在《墨林快事》中说:“蔡卞(蔡京的胞弟)胜于蔡京,蔡京又胜于蔡襄,今知有蔡而不知有他蔡,名之有幸不幸若此。”

蔡襄与蔡京都是福建仙游人,据学者林毓莎钩沉,二人应是堂兄弟。《宋史》称,蔡京与蔡襄同郡,为攀附,自称是蔡襄的族弟,后来当了大官。而蔡襄的亲孙子蔡佃科举成绩优秀,本应是状元,考虑到他与高官蔡京沾亲,为了避嫌,降为第二……蔡佃“终身恨之”。

不过,据蔡京的儿子蔡絛《铁围山丛谈》记:“鲁公(蔡京)始同文正公(蔡卞)授笔法于伯父君谟。”蔡京与蔡襄还真有血缘联系,蔡絛称蔡襄为伯父,则蔡京应是蔡襄堂弟。

清代李光地在《榕村语录》中记:“敝乡蔡京子孙,都认作忠惠公(蔡襄)子孙。”蔡京名声臭,后代都自称是蔡襄子孙。

学者蔡显良认为,明人不喜蔡襄,因“明初实行高压专制统治,文字狱空前残酷,文学艺术被用来作为歌功颂德的工具”,在书法上反对宋人“尚意”,“朝着少意味、重功力的方向发展”。

朱元璋的孙子朱有燉辑《东书堂集古法帖》,将“宋四家”的作品均排斥在外,宣称:“予平生不乐宋人书。”“蔡襄、米芾诸人虽号为能书,其实魏晋之法荡然不存矣。”

蔡襄的书法严谨,却意外“躺枪”,明初人极少学习它。

明中期后,书家又开始向追寻个性、自由发挥的方向发展,严谨的蔡书又被误解为呆板,苏黄米蔡成定论,即使是“蔡”,时人也想转给相对活泼、风格化的蔡京。

看似容易却难学

蔡京书法真的更好吗?在《宣和书谱》前,从无人赞蔡京的字。

编纂《宣和书谱》时,蔡京正在权力巅峰,书法被赞为“大字冠绝古今,鲜有俦匹”,朝中皆练“蔡京体”,蔡京写的“勑”字被称为“蔡家勑”。不是蔡京的字有多好,而是权力扭曲了常识。

南渡后,宋廷掀起“崇苏热”,宋高宗、孝宗皆崇苏轼,蔡京书法很快被遗忘。学者朱国平认为,蔡京用笔尖挑,线质单薄,呈轻浮之态。有的帖酣畅痛快,但笔致犹豫不决,少变化。

蔡京走米芾的路子,米芾曾说“蔡京不得笔”,只算米芾的低配版,显然不配列入“宋四家”。

至于苏黄米蔡的排名,如此排列只是为了合平仄,无深意。又称“蔡苏黄米”,是根据年龄排。另有苏米蔡黄、苏黄米薛(薛绍彭)、苏黄薛米等多种说法,并不是兵器谱排名,而是随口一说,不代表谁强谁弱。

蔡襄不擅大字,但小字极佳。赵明诚在《金石录》中说:“蔡君谟书,愈小愈妙,要之论书于宋三百年中,定当为端明学士(即蔡襄)首屈一指也。”岳珂(岳飞的孙子)称:“公书在承平盛世时,已售钱二十五万。”

张伯驹认为:“蔡书最平易,看似易学而最难学。”他自幼习书,始终不满意,收藏《蔡襄自书诗帖》后反复揣摩,恍然大悟:“观此册始知忠惠(蔡襄的谥号为忠惠)为师右军(王羲之)而化之,余乃师古而不化者也。”张伯驹遂创出鸟羽体。

1956年,张伯驹将《蔡襄自书诗卷》等8件国宝捐给故宫,有缘见者,自知蔡襄的书法远胜蔡京。他入“宋四家”,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