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秋风客?枫叶红了,头白了

发布时间:2025-10-29 06:00  浏览量:21

在这深秋的最深处,选一个风淡云轻的日子信步去走走,脚下是沙沙的、些微卷曲的落叶,声音干爽而清脆,教人心里也生出一种干净的寥落。这风,不再带着湿漉漉的、怂恿万物萌动的暖,也不再裹着沉闷的、几乎要凝住的热,它是凉的,爽冽的!

这吹走秋日时光的风啊,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穿透力,一下子便从衣衫的缝隙里钻进来,直贴到皮肤上,让你打个小小的寒噤,头脑也随之清明起来。这便是所谓的“秋风”了!不知怎地,心里便无端地浮起清代赵翼那两句诗来: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

这真真是神来之笔啊!诗人将那无形无影的秋风,竟埋怨起来了,说它最爱多管闲事。它忙忙碌碌地,一手用那浓得化不开的胭脂,将枫叶染得酡红,如醉了一般;另一手却又毫不留情地,将人的青丝,悄悄敷上寒霜,染成雪白。这一“红”一“白”之间,是何等秾丽而又惊心的对照!仿佛只在一刹那,生命的炽热与生命的凋残,便同时在这位“秋风客”的掌中,完成了。

这风的性情,怕是自古便如此。屈原行吟于泽畔,所见到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大约也是这般光景了吧!那风是飘忽的,带着神祇的意味,在浩渺的洞庭湖上吹起涟漪,又将无数的树叶从枝头摘下,纷纷扬扬,铺成一地哀愁。那风里,有他忧国忧民的叹息,有他上下求索的孤愤,最终都随着这秋风,沉入那汨罗江的滔滔流水里了。

这秋风,从一开始,便与文人的感怀结下了不解之缘

若说屈原的秋风里是家国之痛,那么到了魏晋名士那里,秋风便多了几分个人的、形而上的旷达与悲凉。

向秀在《思旧赋》的序里,路过嵇康旧居,听见“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便不禁追思往昔的宴游。那笛声,想来也是被秋风送来的吧,清冽而哀婉,穿过薄薄的暮色,叩响他记忆的门扉。

他所思念的,是嵇康临刑前,索琴弹奏《广陵散》,叹其“于今绝矣”的孤高身影。那身影,也如一棵被秋风扫过的树,倔强,挺拔,而又无比落寞。这秋风,便成了连接生死、贯通古今的一缕精魂,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惆怅。

我的脚步不觉已移到一片枫林前。果然,赵翼没有骗我。那枫叶的红,是一种决绝的、倾尽全力的红。有的如火焰般燃烧,在夕阳的余晖里,几乎要发出光来;有的则像少女羞极了的腮,透着娇嫩的绯红;还有的,已红到极处,泛着些紫檀的沉黯,仿佛下一刻便要告别枝头,完成它一生最壮丽的陨落。秋风这位画师,用的不是温和的颜料,而是最炽烈的生命本身来挥洒。它不管那叶子是否情愿,只是尽情地、霸道地,将它们推向美的巅峰,而这巅峰,恰恰是凋零的前奏

我正对着这满目的绚烂出神,风来了,而且一点一点大了起来。它不再满足于低语,而是发出“呜呜”的声响,从林间穿过,霎时间,那枝头最红的、最倔强的几片叶子,终于支撑不住,像断了线的血色风筝,又像舞倦了的赤色蝴蝶,盘旋着,依依地,从高处落了下来。它们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是如此的优美,又如此的令人心碎。我伸出手,一片叶子恰好落在我的掌心,叶脉清晰,仿佛还带着风与生命摩擦后的余温。

我捏着这片红叶,指尖感到它细致的纹理与微凉。忽然想起杜牧的句子:“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在这秋光里,何不学一学古人的放达?这秋风固然染白了我们的头,但它也慷慨地赠予我们满山的锦绣。

这秋风啊!它吹老了时间,却也沉淀了心境。那被吹白的头,或许正是岁月漂洗过的、一种智慧的象征罢。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风里的凉意也更重了。我紧了紧衣领,转身循着来路回去。那两句诗,依旧在心头萦绕不去,只是先前的些许感伤,此刻却仿佛被这秋风涤荡过了一般,变得清澈而平静。这秋风,这位千古的“闲事管家”,它只管吹它的,红了枫叶,白了人头,它何尝有过片刻的停歇?又何尝在意过谁的悲喜?

回到房间,我将那片红叶小心地夹在案头一册厚厚的《宋诗选》里。合上书页,仿佛也将这一日的秋风,关在了里面。然而我知道,明日,后日,年年岁岁,它依旧会来,依旧会用它那无可抗拒的手笔,在这苍茫大地上,继续写着那首关于时间与生命的、永恒的、红白相间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