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王蒙《惠麓小隐图》（一）

元王蒙《惠麓小隐图》（一）

据明代张丑《清河书画舫》卷上之题记，此卷实为王蒙全图之前半卷，明代藏太原王氏家，不知于何时流落到美国，现藏于美国印地安那波利斯美术馆，是流落海外不多的王蒙真迹之一。

自南朝谢赫道出了山水画是从经验世界转向精神境界的通幽曲径：“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厌膏腴，可谓微妙也”。“象外”之意成为画家们更为关注的焦点。这一转变不仅激发了人们对自然美的发现，更使他们从中汲取了生命价值与人格精神的滋养。隐士们热衷于山水画的创作与沉醉，其深层动机在于通过妙造的理想境界来仙游其人格精神。这种创作冲动源于内心的激情，驱使着画家们不自觉地投身于自然山水之中，并找到精神的共鸣。从“象外之意”乃至“象外之韵”，赋予了山水画一种畅神的作用，使画家们从对社会现实的观照转向了对自然与自我的深切体悟。

《惠麓小隐图》描绘文人在惠山脚下隐居的环境。画中山麓冈阜间有清泉流淌，冈阜上长松高柳，杂木成阴，溪流旁有草阁水榭，冈阜后可见柴门及丛竹簇簇，加上远山迤逦于画幅上端，整个画面充满着文人理想中的山林野趣，反映了画家对大自然的眷恋，对隐居生活的喜爱。

画家的自题诗表现的亦是同一主题。诗的前两句“白头学种邵平瓜，四百年前故将家。”即言孟敬叔远离官场，要脱离官宦生活，像秦时的邵平一样，以种瓜为生，做一遁迹山林的隐士。“第二泉头春梦醒”一句，点明画中所绘乃为无锡惠山周围的景致。诗的最后“洞庭烟水接天涯”（洞庭指太湖）以景结情，既增强了诗的韵味，又体现了隐居生活的悠闲平静、怡然自得。在醉人的春光里，在甘冽清澈的泉水旁午憩，睁开眼，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烟波浩渺、天水一色的万顷湖面，令人心胸开阔，尘虑顿消，飘飘有凌波之感。这是何等逍遥怡然的生活啊!诗画相映，画家向往山林野趣的情志跃然纸上。

王蒙的山水画风格多变，笔法有粗有细，亦工亦写，可给我们的整体感受基本上是一致的，那就是繁密深秀，深邃苍茫。他的作品所产生的巨大感染力，对于现代的影响仍是巨大的，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它新鲜的气息，一种超逸的、理想的文人情境，一种期盼的情绪，一种无奈的生命投入。

杨维桢（1296—1370）元末明初著名诗人、文学家、书画家和戏曲家。字廉夫，号铁崖、铁笛道人，又号铁心道人、铁冠道人、铁龙道人、梅花道人等，晚年自号老铁、抱遗老人、东维子，会稽（浙江诸暨）枫桥全堂人。

在“元四家”中,王蒙是最为“入世”的一位。元末的文学家杨维祯有一首《送理问王叔明》，大约写于至正初年，诗句中满是对友人的不舍以及对友人此去前程未卜却先失渔隐之乐的不安。果然，1341年之后，王蒙为官不久后就退隐了，这种举动可能因为受到朋友倪瓒、杨维祯等人的影响。倪瓒《清閟阁集》有很多规劝王蒙归隐的诗文，如“仕禄岂云贵？贝琛非所珍，当希陋巷者，乐道不知贫。”“野饭鱼羹何处无，不将身作系官奴；陶朱范蠡逃名姓，那似烟波一钓徒！”。在官场仕宦这一点上，倪瓒似乎比王蒙看的更透彻一些。

元至正年间前期（1341-1350年），是东吴一带文人艺术家的天堂，他们淡泊政治、冷眼看红尘，摒弃一切乱世中风雨之声，一心投入山林，徜徉艺术天地，以期明哲保身。这一时期，王蒙不仅有画名也有文名。流传仅有的几首诗词透露出他深厚的文学功底：“花如雪，东风夜扫苏堤月。苏堤月，香销南国，几回圆缺。钱塘江上潮声歇，江边杨柳谁攀折。谁攀折，西陵渡口，古今离别。”词义高古，意境苍凉，有晋唐之格。这与他在《跋马和之画卷》中对绘画的论述如出一辙：“画家以冲淡胜者为至。若瘦硬严谨，则又涉作者气。知音士者所不贵也。钱塘马和之，……宦游之暇，以绘事寄情，务脱去铅华艳冶之习，而专为清雅圆融。向来画院一派，至是为了一洗矣。此卷有晋唐人格，又非毛诗等图所得此论也。”可以看出画家所崇尚的是士者所贵的“士气”，以“冲淡胜者为至”，认为“入仕”与“绘事”可以兼顾，不相违悖。“绘事”本就是用以寄情的，并以“有晋唐人格”的古意为上，这不仅反映了画家审美趣味的时代取向，还反映了画家对于入仕实现政治抱负的思想是持乐观心态的。

从现存创作于这一时期的几幅作品来看，（自左至右）《春山读书图》（1350年）、《西郊草堂图》（1347年）、《松山书屋图》（1350年）尽管笔法有别，但都有精细描绘的读书人窗下苦读的场景，这在元四家中是独一无二的。在画面中，读书人安于林泉之乐，提升内在修养，“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是儒家倡导的读书人的本分。画家尽情描绘、毫不避讳地表现读书人的艺术形象，这与其好友倪瓒完全不同。黄公望、倪瓒作品中不见人物，弥漫着淡泊幽静、萧瑟孤寂之感，似乎完全将身心归于天地之间，不入凡俗。而王蒙对身在深山，却埋头读书的文人志士不吝笔墨，描绘细致，反映了画家对于深处水深火热中的元代汉族文人有一种乐观向上、蓄势待发、伺时而动的艺术反映和思想预示。这些作品中表达的人物形象也为画家1349-1350年前后游寓京师埋下了伏笔。

王蒙在辞官归隐黄鹤山八年后（约1349年前后），也去大都找寻机会。顾瑛《草堂雅集》中载王蒙诗几首，可窥见他游寓京师的心情。“折柳送江归，玉壶况琥珀。羡尔青云士，琼钩戛珠舄。朝辞汉殿春，暮就干时策。声名人所钦，轩车日相索。……”通观这些诗句，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王蒙游寓京师时的心绪，他的心情是矛盾的、复杂的。通过“羡尔青云士”、“声名人所钦”这样的诗句，我们可见王蒙此次京师游寓还是想有所图的，然世事不遂人愿，哪怕有祖上积累的家学，在复杂多变的元代政局中亦如舟行大海、方向难辨。王蒙政治意图的复杂性、矛盾性在其作品中有着清晰的山水意象反映。

左：《东山草堂图》1343年

右：《夏山高隐图》1365年

洪武元年（1368）之前，王蒙的其他作品看起来都很严整，但这件作品的很多用笔，类似草书，非常抽象。这种叫人吃惊的现象意味着，王蒙抽象随意的画法在1368年之前就出现了，当时显然是多种风格并存，而不是以往我们想象中的、按照线性发展的风格——先具象、再抽象、到了晚年画出《惠麓小隐》。下次，我将结合王蒙其他作品，从笔法等方面比较分析，大胆界定《惠麓小隐图》的创作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