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俊贵之《生命的本质是“无常 ”》

《生命的本质是无常》

当代中国著名的心理学家丁俊贵先生曾言：“无常是生命的本质。”这句简洁而深刻的话语，蕴含着东西方智慧的交汇，也映照出人类心灵深处的共鸣。在哲学与心理学的交汇点上，这一洞见为我们提供了一扇理解自我与生活的窗口。

一、无常：古老智慧与现代心理的交融

无常的观念在东方哲学中源远流长。佛陀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指出“诸行无常”，认为一切因缘和合的事物都在不断变化。庄子也曾感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这些古老的智慧都在提醒我们，变化是生命的基本特征。

西方哲学同样认识到这一真理。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柏拉图则在他的洞穴隐喻中揭示了表象世界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这些思想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恒常不变只是幻觉，无常才是现实的本质。

从心理学角度看，人们对无常的抗拒往往是心理困扰的根源。我们渴望稳定、可预测的生活，试图在变化的世界中寻找确定性。当这种努力失败时，便会产生焦虑、抑郁等情绪问题。心理治疗的核心任务之一，就是帮助人们接纳生命的无常，并在变化中找到平衡与意义。

二、抗拒无常的心理机制

人类大脑天生寻求模式和确定性。这种倾向在进化过程中帮助我们预测危险，增加生存几率。但在现代社会中，这种本能却常常成为心理痛苦的来源。

我们通过多种心理机制来抗拒无常：

控制幻觉让我们相信我们能够影响那些本质上随机的事件；认知闭合需求驱使我们急于对复杂情况做出判断，以减轻不确定性带来的不适；情感预测则让我们错误地认为自己能够准确预测未来的情绪反应。

这些心理机制共同构建了一种错觉——生活是可预测和可控的。当无常的现实打破这种错觉时，我们便体验到心理上的失衡。

三、心理咨询室中的无常

在心理咨询实践中，无常主题以各种形式呈现。

案例一：突如其来的失去

王女士，四十二岁，在丈夫意外去世后陷入深度抑郁。她反复告诉咨询师：“我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一切都变了？”她无法接受丈夫的离世，更无法接受的是生活可以在瞬间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

在咨询过程中，咨询师没有急于消除她的痛苦，而是帮助她认识到：痛苦本身也是无常的，它不会永远以同样的强度存在。通过引导她观察自己情绪的起伏变化——有时悲伤如潮水般涌来，有时又会有短暂的平静——王女士逐渐意识到，即使是最深的痛苦也在不断变化。这种对无常的直接体验，成为她疗愈的起点。

咨询师引用古人话语：“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帮助她理解痛苦的自然流逝。同时，借鉴存在主义心理学的观点，引导她认识到虽然无法选择遭遇什么，但可以选择如何面对。慢慢地，王女士开始学会在怀念丈夫的同时，继续自己的生活。

案例二：职业身份的突变

李先生，五十岁，曾是一家企业的高管，突然被解雇后陷入存在危机。“我一直以为只要努力工作，一切都会稳步向前。现在我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保障。”

他的自我价值感完全建立在职业身份上，当这个身份突然消失，他感到自我也随之瓦解。在咨询中，他需要重新认识一个更为本质的自我——不依赖于任何社会角色或外在认可的存在。

咨询师运用认知重构技术，帮助他看到身份的无常性如何为成长提供可能。引用《庄子》中的典故：“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说明任何特定的技能或角色都是暂时的，而人的本质远远超出这些外在表现。

经过数月的咨询，李先生逐渐学会在不确定中保持自我价值感，并开始探索职业之外的生活意义。他后来回忆道：“失去工作像是一场灾难，但现在我明白它也是一个机会，让我接触到那些我一直忽视的生命层面。”

四、拥抱无常的心理学途径

面对生命的无常，心理学提供了多种实践路径：

存在主义疗法直接面对生命的无常性，引导我们承认不确定性和变化的不可避免。正如古希腊哲学家所说：“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通过勇敢面对这一现实，我们反而能够找到真正的自由和责任感。

认知行为疗法则帮助我们识别和改变那些抗拒无常的思维模式。例如，当人们认为“一切都应该保持稳定”时，任何变化都会引发过度焦虑。通过检验这种信念的真实性，我们可以发展出更为灵活和适应的思维方式。

正念练习源于古老的佛教传统，现已整合到现代心理治疗中。通过有意识地关注当下，不加评判地观察不断变化的体验，我们能够直接感知无常的本质。这种感知不是智力上的理解，而是身体的体验——呼吸的起伏、情绪的来去、念头的生灭。正念练习帮助我们培养对变化的接纳，减少抗拒带来的痛苦。

接纳承诺疗法的核心是培养心理灵活性——即使在不舒服的思想、感受和情境面前，也能保持开放态度，并按照自己的价值观行动。这与庄子“安时而处顺”的智慧不谋而合，都强调与生命自然流动和谐共处。

五、无常中的意义探寻

认识到生命无常的本质，不是要导向消极被动，而是为了更深刻地参与生活。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强调“向死而生”，认为只有直面生命的有限性，我们才能真正地活着。

在心理治疗中，许多来访者在接纳无常后，反而体验到更强烈的生命意义。他们开始珍惜当下，不再把宝贵的精神能量浪费在抗拒不可避免的变化上。一位来访者曾这样描述这种转变：“当我停止试图冻结生命中的美好时刻，我才真正开始享受它们。”

中国古代文人早已深谙此理。苏轼在《前赤壁赋》中写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种辩证视角让我们既能接纳变化，又能找到连接古今的永恒感。

丁俊贵先生关于“无常是生命的本质”的论述，不仅是对现实的描述，更是一剂心灵良药。当我们能够在心理上容纳无常，与变化共舞，我们便获得了真正的心理韧性和内在自由。

无常不是生命的缺陷，而是其最本质的特征。就像河流因流动而保持清澈，生命因变化而充满可能。在心理咨询中，我们见证无数来访者在接纳无常后，反而找到更深刻的安全感——不是建立在沙堆上的稳固幻觉，而是源于与生命本质和谐相处的内在平静。

古人云：“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这种对无常的清醒认识，不仅是治国安邦的智慧，也是心灵健康的基石。当我们停止与变化抗争，我们便开始真正地生活——在每个瞬息万变的当下，活出完整而真实的人生。

丁中力

2025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