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庆 ｜ 祭蛇

古今论蛇者纷然。虽有献珠隋侯、钟情许仙之美谈，但众多文章则重在渲染蛇的恶毒与狡猾。《山海经》曰："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又曰："淳于毋逢之山有大蛇，赤首白身，其音如牛，见则其邑大旱。"《搜神记》曰：洞中有大蛇，专求十二三岁之童女为食，土俗常惧。唐人柳宗元曰："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读之令人毛骨悚然。对于奸邪贪佞之德，笔墨亦多以蛇喻之。

笔者并非野生动物保护专家，亦未曾受过灵蛇和白娘子的恩惠。如今倡议祭蛇，只是为了一桩哲学史上的公案。此案发端于耶和华上帝创世之际。按照上帝的本意，创造世界是为了证明他万能的力量和体现他至高无上的权力意志。因此，他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作为万物驯服于上帝的榜样。为了维护其对世界的绝对统治，他禁止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摘食智慧树和生命树上的果实，使他们安于现状，乐于愚昧。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上帝集中心力驯化人类之时，却被一条蛇承袭了他的灵性，识破了伊甸乐园的秘密。这蛇不仅有识，而且有胆，居然冒着天下之大忌，教唆夏娃，诱惑亚当，偷食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刹那间，茅塞顿开，心目豁然，辨真假、知善恶、鉴美丑。搞得上帝手忙脚乱，不得不把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乐园，并用火与剑筑成最后一道防线，以阻止人类吃到生命之树的果实而长生不老、取得与上帝同等的地位。这蛇搅乱了伊甸园的秩序，使上帝恼羞成怒，诅咒它永世用腹部爬行，并与人类世代为仇。蛇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然而并不服输，它依然挑拨着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曾几何时，出现了一批自称为哲学家的人们，继承蛇的遗志，成为上帝的叛逆者。孔夫子在唯天命是从的年代里，提出了尊重人的仁学思想，成为哲学史上人道主义的先驱。马克思面对强大的资本统治，公然宣布："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尼采一反文学史上的传统，举起"上帝死了"的旗帜，否定一切权威。年轻的毛泽东，也对着黑暗的军阀统治，高吟"粪土当年万户侯"，以大无畏的革命勇气，率领民众向旧的世界宣战。上帝及其在人间的代表——帝王君主、以及人们心中的上帝——传统观念，遭到无情的否定。在他们的头上，都闪烁着伊甸蛇祖的光环。

大梦越千年，觉醒后的哲学家们终于从自己的血液中看到蛇的图腾。蛇是历史上第一个反上帝的英雄，是哲学家的真正先驱。蛇的功绩远远超过了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把光明与温暖带到人间，蛇则唆使人类的始祖偷食禁果，把比火更重要的智慧带到人间。火只能驱散人眼前的黑暗和身上的寒冷，智慧则驱散了人心中的黑暗和寒冷，使人摆脱愚味的困扰，找到自己解放自己的道路。不公平的是，普罗米修斯的伟大早已被人们所看到，蛇却因其诱惑的名声永世遭人们的诅咒。这是人类的缺点，他们食了智慧之果却厌恶受诱惑与盗果的名声；他们容易因为眼前利益的丧失和传统习惯的改变而诅咒变革者；他们总寄希望于上帝恩赐的阳光和雨露。蛇的命运，正是它的后继者一一哲学家的命运。这命运，也意味着蛇的事业未竟。上帝的魔力如此巨大：天上的上帝被推翻，人间的上帝依然统治着；旧时的上帝被推翻，新的上帝依然统治着；现实的上帝被推翻，心中的上帝依然统治着。以致孔夫子、马克思、毛泽东这些反上帝的英雄也没有逃脱被尊奉为上帝的厄运。呜呼哀哉！看来，教唆人们摘食智慧之果，冲破上帝设置的禁区，解放自己，依然是哲学家艰巨的历史使命。当然，犯禁之事是免不了要受惩罚的。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只好继承伊甸蛇祖的精神：唤醒万颗智慧心，何惧千秋辱骂名。

龙乃上帝之谓也。中国人素以龙的传人为自豪，尊龙、崇龙、求龙、护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嗜好。龙年雨多成灾，亦须释之为恩泽过盛。龙子龙孙的传统观念，使民族更新步履艰难。没有百十条巨蛇开道，岂能冲破这千百年形成的旧观念王国？当此龙死蛇兴之际，开坛祭蛇，甚为必要。

哲学家是属蛇的，本命之年，愿年轻的同行们发扬蛇的精神，冲破龙的梦幻，将智慧树上的果子撒遍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