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西湖边的胭脂笺
发布时间:2025-10-27 12:49 浏览量:27
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
沿着西湖岸慢慢走,早上的水汽透着清凉,贴着皮肤,没有半点黏腻之感。今年的杭城几乎是一夜入秋的,没有过门,没有磨叽。湖中的荷花,收尽了最后的声势,开始一天天消瘦下去,褐色的、残破的叶子,耷拉着,蜷缩着,浮在水面上,像是盛宴过后未来得及收拾的杯盘,显出繁华落尽的寥落。
霜降已过,空气里的桂花绝大多数还待字闺中,只有偶尔飘来一缕淡淡的馨香。那熟悉的、甜腻满城的秋味,只有在凉风再起的时候,才轮得到它们联袂登场。
在荷花与桂花青黄不接的时段,西湖湖畔、林下、亭台楼阁的转角处,木芙蓉却以娇嫩的胭脂色,安安静静、恰到好处地绽放着,慢慢走进更多人的视线。
曲院风荷有一块石碑,上刻鲁迅诗句“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这里原是春日拍樱花的好机位,特别是绿树林中藏着个西湖十景美术馆,一般人都不知道,我多次来过这里拍摄,此刻却被芙蓉占了风头。拱形石桥两侧,木芙蓉开得正盛,一丛丛斜进水道,与对岸美术馆古色古香的窗阁、往来的游船相映,竟让人错觉春光是否已经返场了。
其实,西湖的芙蓉最早开在夏季,许多地方都植有此花,从南线的柳浪闻莺到长桥公园,从花港、曲院两园,到湖西浴鹄湾、乌龟潭、茅家埠,更别说花圃和植物园了。只是那时荷花灼灼,如名角压场,谁也不会留意这不成规模的花色。
它不像梅花有凌寒独放的孤高,也不像桃花有灼灼其华的妖娆。当曦光掠过雷峰塔的鎏金宝顶,花港里的粉白花瓣隐在水埠码头,像南宋官窑刚出窑的影青釉,冷冽里藏着柔媚。粉红色的花瓣淡雅得很,是晨曦初现时天边最柔和的光晕,又像少女洗去铅华后颊上自然的肤色。花瓣带着绸缎的质感,却多了几分温润的肉感,摸上去凉而滑,像抚过一块浸了秋水的暖玉。它不上攀争抢,只舒舒展展地向四面张开,每一朵都开得从容,仿佛早已洞悉时节的玄机。
西湖的芙蓉花里,藏着先贤的深情。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曾写下“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这位疏浚西湖、筑堤蓄水的“老市长”,最懂在尘世里寻趣,他笔下的木芙蓉,少了孤芳自赏的清冷,多了慰藉人心的体贴。没人比他更懂芙蓉的雅致:当水中荷花谢幕,秋光正觉寂寥时,岸上的木芙蓉便来接续秋光。它像秋天派来的使者,轻声劝慰:“莫怕,莫怕,繁华虽过,清欢犹在。”这份“承先启后”的担当,在西湖百花谱里,怕是独树一帜的。
王安石曾写过“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那露染的淡红,该是晨露未晞时的模样吧?像初施脂粉的少女,羞怯地将颜色藏在水汽里。到了南宋,杨万里更把芙蓉情态写活了:“芙蓉照水弄娇斜,白白红红各一家。”寥寥十几个字,便勾勒出花影临水、红白相衬的画面:白的像落云,红的像燃霞,临水照影,各自生姿,又在波光里相映成趣。这些穿越时光的诗句,让眼前的花影沾了许多风雅,至今仍在续写着传奇。
行至花圃,除了菰蒲水池边,南北水湾里都种着芙蓉,临水几株姿态尤佳。水是静的,绿莹莹的,像一块弯弯的、沁凉的翡翠。瘦削的枝干如文人书法的飞白,将花朵托举在波光之上。三两只白鹭从花丛飞掠,与远处小舟的桨声遥相呼应。花影落在水里,风过时,影随水波轻晃,真花与影花一实一虚、一上一下,竟分不清哪个更真、哪个更幻。
古人说芙蓉有二妙:一曰“晓妆如玉,暮色如霞”,赞其花色一日三变,晨起洁白,午后渐粉,至暮转为深红;二曰“醉芙蓉”,谓其颜色变化如美人醉酒,面泛红潮。我眼前的,正是午后光景,恰在“如玉”与“如霞”之间,粉得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太艳,减一分则太素。
这善变的颜色,原是木芙蓉花瓣中花青素随酸碱度变化的缘故,却给了文人寄托愁绪的由头。譬如范成大曾写:“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应似客心酸。”说它冒秋寒盛开,花心酸楚或与客居的游子相同,竟赋予了芙蓉悲情的意味。
可我细细看枝头的花,它们迎着微凉秋风,舒坦自在,何曾有半点“凄凉”?反倒是这颜色变幻,在我看来是极致的从容:不为取悦于谁,只顺应自身气韵与光阴流转,自然展示生命不同时刻的美。这何尝不是一种自信?
如今苏堤上的芙蓉虽无当年繁密,却仍可圈可点。元祐四年,苏轼任杭州知州,见西湖淤塞严重,便主持大规模疏浚,用挖出的淤泥葑草筑成横贯湖面的长堤,即如今的苏堤。据南宋《咸淳临安志》记载:“夹道杂植花柳,中为六桥……堤上多植木芙蓉,秋时花发,烂若锦绣。”
苏轼素来爱花,在黄州时曾写《定风波·两两轻红半晕腮》送黄州知州徐君猷:“两两轻红半晕腮,依依独为使君回。若道使君无此意,何为,双花不向别人开?”苏轼从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时,也写诗与老上司陈襄唱和:“千树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到了杭州,他便把这份偏爱种在了苏堤上。我闭眼就能想见当年的盛景:六桥烟柳间,粉色花串缀满枝头,风一吹,落英飘在湖面,像撒了一把胭脂笺。虽历经兵燹与疏浚,苏堤花木几度兴废,但如今踏在堤上,仍能触摸到当年播下的风雅。
小瀛洲的芙蓉,养在湖心人未识,外地游人多冲着“我心相印亭”和曲桥檐亭匆匆而过,本地市民很少专门为它跑一趟。这里曾是清代“西湖十八景”之一“鱼沼秋蓉”的旧址。据《湖山便览》记载,小瀛洲“中设水沼,沼内植芙蓉,名鱼沼秋蓉。架曲折木桥,往来可赏”。那时秋日,池中芙蓉盛放,红白花朵映在水里,锦鳞在花影间穿梭,人走曲桥,一步一景,花影随脚步移动,鱼群逐花影游弋,动静相衬。
如今沼池虽已改建,但水畔仍植芙蓉,我特意坐周末的第一班船去观赏,没想到上岛游的人依然摩肩接踵。站在九曲桥上望去,粉花临水,游鱼唼喋,依稀能寻见当年“鱼沼秋蓉”的韵味。我看见一位好摄之友正用长焦镜头捕捉花影,芙蓉的粉红与近处的御碑亭、对岸的“亭亭亭”交融,为古韵悠悠的园林缀起了天然的前景。
由花及人,思绪便飘忽开去,想到西湖边过往的诸多名人。西湖的山水,从来不只是自然山水,更是浸透人文墨迹的。白乐天那句“水莲花尽木莲开”,说不定就是某一年如今天一样的午后,在湖边脱口而吟的;苏轼筑堤时种下的芙蓉,或许有几株的根须,还连着当年的泥土。
古今湖山楼台各有其趣,游人服饰迥异,但这木芙蓉,想来还是当年的模样与颜色。花是旧相识,人已隔千秋。秋日暖阳照在身上,是千年积攒的温存,混着淡淡的惘然。
正沉吟间,一只游船欸乃一声,从曲院风荷的桥洞下划出来,摇碎了满湖花影。船是老式小木船,船工不紧不慢地摇着橹,船上游客有的指着我站立的花丛,笑语盈盈。花是静的,船是动的;对岸白墙黛瓦是沉静的,人是鲜活的。这动静之间,木芙蓉就那么静静站着,既是背景,也是主角。它不与飞檐争雄,不与游船争流,只做自己,如“秋日赏花图”里最淡定动人的一笔。有了它,秋的萧瑟便被冲淡,化作明净、安详而富于内涵的美。
木芙蓉别名叫“拒霜花”。许多人把盛夏时的木槿花与它混为一谈,其实仔细看,它们的花期、花瓣、质地还是不同的。《群芳谱》载:“芙蓉晚秋始开,霜侵露凌,花色愈鲜,故名拒霜。”它开在霜降之前,花色妍丽,仿佛在抗拒寒霜侵袭。
木芙蓉的大名里,透着一股子柔韧——明知严寒将至,偏要在寒冷真正降临前,绽放最美的生命力量。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雍容,是属于秋的、沉静的英雄主义。这品格,倒与西子性子暗合。西湖的美,从不是锋芒毕露,而是含蓄包容,历经无数朝代更迭、人间悲欢,仍以平和接纳一切、映照一切。木芙蓉,不正是这种品格的秋日化身么?
赏西湖木芙蓉,不同时间来,感觉全然不同。临近傍晚,光线愈发醇厚,像陈年黄酒洒在花瓣上,粉色便愈暖愈深,真有了些“醉态”。远处雷峰塔镀上金边,苏堤柳影拉得老长,小瀛洲在暮色里隐成一点墨痕。那一片粉红色云霞,在渐起的暮色里,愈发温暖而坚定。荷花的热闹是过去的,桂花的热闹是将来的,而此刻,这方天地独独属于它。它站成了秋天该有的样子:不喧哗,自有声;不争夺,自有位。
秋日西湖木芙蓉的婉约,一半在苏堤沿线与小瀛洲,一半在幽静的里西湖“水巷”。无论站在岸边还是坐在船上,都能体会那份清丽。湖山如笺,花影映颊,西湖的木芙蓉,恰如秋日里的胭脂笺,写着自然的清韵,也藏着人文的温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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