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了日本军官一巴掌,为了全家的尊严” | 冯骥才忆母亲

发布时间:2025-10-24 13:17  浏览量:23

在冯骥才先生的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温柔而强大——

她能用一盆面粉、一团棉花变出家的温馨,也能在家人受欺辱时,毫不犹豫地抬手给嚣张的日本军官一巴掌——这一巴掌,险些为家庭招来大祸,却也在瞬间树立了母亲不可动摇的威信。

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散文,来自冯骥才先生的新作《清流:五大道生活(1942—1966)》。书中,他以深情的笔触,回望天津五大道的家族往事。那个敢爱敢恨、支撑起整个家的“强梁”母亲,不仅是家庭的情感核心,其果敢、坚韧的品格,也如一股清流,深深影响了作家的一生。

让我们一同回到那个年代,认识这位柔中带刚的母亲,感受一个家庭在时代风雨中的坚韧与温情。

《清流:五大道生活 (1942—1966) 》

冯骥才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父母的家

本文节选自 《清流:五大道生活》,作者冯骥才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两个家庭,两个巢。一个是父亲和母亲搭建的;后一个由我们自己构筑。父母的家是我们人生的第一个家。我们都是在父母的家庭里出生,学吃学喝,三翻六坐,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一点点通晓世间最朴素的常识,然后一边玩一边长大。父母的家天经地义保护着你,决不会让你受到外界的任何威胁,为你挡住一切自然的风雨和社会的风雨,但是他们不让你知道——他们是怎样付出、怎样做到的。他们把各种生活的荆棘都揣在怀里,面对着我们时总是绽露着花开似的笑容,从来不需要孩子来分忧。这便是父母的家。

在五大道新移民中,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拥有各种权力的要人,一种是各地财力雄厚的实力派,这两种人要相互利用和借力,一是以势获财,一是以财取势,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这些人来到遍地是机遇的天津,便过得风生水起,非常富足,称心如意。此外还有一种人,他们没有太厚实的资源,却有着强烈的开拓的欲望与想象,全凭着一己的努力,要在此时充满机会的天津踏出一条蓬勃的生活之路,也成就了自己。我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五大道上的洋房

父亲和母亲在各自家庭长大。虽然原本都是大家族,但到他们这一代都已没落。在他们结婚时,经济薄弱,没有力量自己建一个新家,便跟着爷爷生活。爷爷在新华路一家名叫“福禄林”的饭店做经理,一直经营不善,日子过得稀松平常,其中一些故事我写到《俗世奇人》的《冯五爷》中。

然而父亲很知努力,尽管只是在银行做一名职员,却全凭勤劳实干养活家人。1939年天津发大水淹没了地势低洼的兆丰路。父亲用一个大澡盆把我的两个姐姐从兆丰路二楼上推了出来,蜗居在地势较高的东亚毛织厂附近的一个小房子里。由于饮水不净,我的一个叫“小珠子”的姐姐闹痢疾丧了命,这一年我还没有出生,我没有见过这个叫“小珠子”的姐姐。此时是我父母人生的低谷。

但父亲的命运很快有了转机。一方面由于银行总经理看中他的才干,提拔了他;一方面赶上一连串赚钱的机遇。人对自己的命运无法预知,他竟然像坐着过山车一下子跃上了人生的顶峰。我无法知道父亲那时对生活的感觉,反正他做了自己的主人。而我恰恰是在这时候出生的。家里人说我是福星,我却不认为父亲那时的红运是我带来的,他的福祸全是他的命。

那时候父亲年轻,在天津这个日趋洋化的城市里,年轻人都跟着时髦走,自然很难与老旧的家庭找到共同语言。父亲喜欢交友,痴迷篮球,常和著名的“南开五虎”(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南开篮球队因在华北运动会及国际比赛中屡创佳绩而闻名,成为中国篮球史上的传奇,其主力球员被誉为“南开五虎”。)一起打球。那时投篮都用双手,后来才有了跳起来“单手跳投”的技术。电影导演谢添是天津人,与我父亲很熟,谢添也喜欢打篮球。他说我父亲上篮时喜欢手腕一拧,让球旋转地“磕板进筐”。因之,父亲在球场上有个外号叫“螺丝”。父亲热爱运动,他买过一个乒乓球桌,并从教会买回一些英国进口的又大又扁的“乒乓盒子”。每个盒子里有一副墨绿色的球网架和球网、四个球拍、两盒乒乓球。球拍是六边形的,贴着软木。我当时个子还小,必须大人抱起来才能打两下。有趣的是,母亲上中学时也喜欢打篮球,这样才有可能与父亲在篮球场上相识。当然相识本身就是一种缘分。只要有缘,怎么都能遇到。父亲认识母亲时,母亲十七岁,会是什么样子?后来我在《北洋画报》里找到母亲那时的一张照片,披着长发、甜美又快乐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我想,不用猜——父亲一定是母亲疯狂的追求者了。

《北洋画报》中的母亲

母亲不光漂亮,还能干。她与父亲虽然都来自没落的世家,手里没有上一辈留下的任何财产。两个口袋里有多少钱,应该连有几毛零钱心里都很清楚。穷能逼人想办法,逼人能干。所以,他们的家是他们两人由无到有共同创造出来的。

母亲看上去柔和,但并不软弱。她是个强梁的人,不怵任何场面,能应对各种场合,在她表面柔和的后边有一种典型的山东人的气质,有一点倔犟劲儿。我家住在大理道115号的时候,侧面一所房子住了一个日本军官。冬天里日本人烧锅炉要往家中运煤,他家堆煤的院子挨着我家,他们嫌煤脏,不想从他们自己家里穿过,非要从我家过。我家人不干,便争吵起来。这家的日本人大都穿军装,很嚣张,张口骂街,声音很凶,母亲给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惹了祸,日本人要抓母亲,全家人都吓坏了,但母亲不怕。父亲赶忙托人说情又送钱,据说送了很多的钱,才了了事。可是这件事却在我家树立起母亲的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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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天下父母的分工好像都一样。做父亲的在外边奔波、找事做、找食、找钱、找东西,然后盖窝。待盖好了窝,里边一切的事都由母亲承担,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编织缝补,连冬天屋子里的热气儿也全由母亲操心。母亲要用一把菜叶、一盆面粉、一团棉花、一大堆零零碎碎创造出一个踏实又温馨的家来。

母亲生我那年(1942)

我不知道当年父亲撞上怎样一个大财运,做成了几桩怎样离奇的买卖,一下子把家业百倍地放大。眼瞅着父亲大把大把花钱,买房子买车,搬来家中五光十色的一切,雇佣了男男女女那么多人。然而,更有本事的是母亲,她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却把父亲突然打开的天地有模有样、有条不紊地撑了起来,而且一边操弄着全家大大小小的事,一边帮父亲应酬生意上各种各样的关系。但母亲完全能够胜任,好像她天生就能做这些事。

母亲把主要精力用来配合父亲,没有太多的时间与孩子们在一起享受亲情。我们兄弟姐妹总共六人,她有限的与孩子“共度时光”的时间分到每个孩子身上,只有六分之一,而实际上又是不平均的。我的两个姐姐——大姐叫冯箴,二姐叫冯惠,都很漂亮,大姐文静稳重,二姐靓丽伶俐;我还有两个妹妹——四妹叫冯宜,五妹叫冯瑞,四妹沉稳本分,五妹活泼聪明。母亲最喜欢的还是两个姐姐。她们是母亲的骄傲与掌上明珠。母亲要花不少心思打扮两个爱女,而且母亲对女儿的关切一定要比对儿子多。而弟弟骧才又比我小五岁,自然更要受母亲分外的呵护。这样一来,我虽然是“长子”,就不那么重要了。两个妹妹更边缘化。任何子女满堂的家庭都是如此。这也是一种自然生态。然而,我天生就很自我,再加上我的种种爱好家人们又没兴趣,兄弟姐妹关系都好,谁也不干涉谁,我便渐渐有点像个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的“独行侠”了。

我的家是个很松弛的家。一方面父母关切的是外边的事情,对我们没有更多的管束;另一方面我们兄弟姐妹自小都由各自的保姆带着,互相不去关心。这使我的孩提时代是非常宽松而自由。我最初的性格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养成的。

姥姥怀抱着刚刚出生的我,旁边站立的是父母和大姐

那么什么是我家庭的中心呢?是我的母亲。凡是以父亲为中心的家庭,大多靠的是父亲的威严;以母亲为中心的家,都具有很强的情感色彩。这种情感缘于生命和血缘,都是一种天性。上世纪六十年代时,粮食供应紧张,实行“计划供应”,就是每人每月吃粮要按国家的定额。每天母亲蒸好一盆米饭,先要按照我们每人的定量用小刀在米饭上边划线,再用饭铲像切蛋糕一样切开,分给大家。那时每顿饭都吃不饱肚子,分饭就必须严格和公平。每次分饭,母亲都将自己的一份与弟弟的一份挨着,而且要到最后再分。待我们把自己分到的一份饭拿走后,盆中只剩下母亲和弟弟两人的饭。我注意到,她在用饭铲去分她和弟弟的饭食时,先将饭铲依照划好的线准确无误地切下去,但切到一半时饭铲一斜,变成了一多一少,然后把多一点的给了弟弟,少一点的留给自己。天天如此。也就是每顿饭自己都少吃几口,添给弟弟。

弟弟看得出来吗?心里明白吗?这不重要,真正的爱是不管对方知道或不知道的。然而正是这种爱悄无声息地日积月累,才使一个家庭被凝结起来,才自然而然地使母亲成为家庭牢靠的中心。

以母亲为核心的家,自然受母亲影响,身上不觉带着母亲的气息。在我家兄弟姐妹中,身上最带有母亲个性基因的是我和二姐。我们都和母亲一样多愁善感,容易被伤感的事物感动,喜欢好看的东西。母亲喜欢装饰房间,经常不断变换室内的陈设与风景,这直接影响了我。母亲没学过艺术,不懂画,但她有悟性,有感觉,所以她比父亲更能理解和接受我。

母亲和我们。母亲说乖孩子都胖,我就尽力用下巴压在脖子上装胖

对于父母的家庭,在孩子们还小、聚拢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是黄金的时代,因为在这个时代,家庭是完整的,成员齐全,一个不少,不论贫富,都拥有人间最迷人的东西——家庭的温馨。那时,每凡家庭集体出动,我们都分外快乐。比方到老中街海河边的大光明影院看电影,一家人先跑到二楼放映厅外照一照哈哈镜。哈哈镜真是太神奇了!站在这个镜子前,看到自己肥胖如猪;站在那个镜子前,看到自己像个葫芦;再看看姐姐妹妹全都奇形怪状,尤其父亲和母亲好像两个滑稽人,父亲好像比汽车还大,母亲的屁股歪向一边。再比方,去到八里台乘坐一种铺着厚厚软垫的小木船,船夫摇着桨儿,慢悠悠驶入一片绿苇遮天、水光照人、十分奇特的世界里,时时可以看到受惊的野雁和水鸟呼啦啦成群飞起。这种野游其乐无穷。但是随着城市的开发,这片浩荡的泽国渐渐消失了,留下来的最后的遗迹便是今天的“水上公园”了。

再有,便是父母带着我们到劝业场的华清池去泡澡。当时天津最大的两个浴池(天津人称作澡堂子),一是南市的龙泉池一是劝业场的华清池,我家人习惯去华清池。当一家人兴致勃勃到达华清池后,就要一分为二,浴池分男女部,母亲带着姐姐妹妹上楼去女部,父亲带我进了一楼男部。一进澡堂子那股子湿劲热劲非此莫有。五大道家家都有热水和浴盆,为什么还要到澡堂子来?主要是澡堂子有搓澡,还配套有理发。来这里一趟,如同脱层皮,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我喜欢泡在澡堂子里,紧紧挨着父亲。澡堂子里是公共浴池,很多赤身裸体的人们也都泡在温暖的水里,泡得舒服了,就会大叫一声。我觉得最好玩的是浴池的热气滚滚上升,在屋顶上凝结成一些很大的水珠,掉下来,便砸在浴池里泡澡的人的脖子和肩膀上,水珠很凉很凉,想躲是躲不开的。我看到一滴很大的水珠砸在一个老汉的秃头上,我笑出声。

泡过澡,随着父亲到预订的包间里搓澡,再理发,然后用大毛巾裹着身子躺在榻上。父亲最享受的是喝上一杯浓浓的正兴德的茉莉花茶,服务员会送来一些小吃,如京糕条、青萝卜、芝麻糖。父亲最爱吃的是一种黑黑的软软的酱油瓜子。我最兴奋的事是跑到大厅里敛许多小人书,抱到包间来看,父亲也一起看。

睦南道 58号

最后,按照父亲与母亲事先约定的时间,在华清池门口见面。我随父亲走出男部,一推门,叫风一吹,好清爽。这时,那边通往楼上女部的门一开,母亲带着姐姐妹妹说说笑笑走出来,她们给热水泡得脸儿全都通红,好像一群煮熟的螃蟹。大家互相的感觉全都新鲜和兴奋。

然而,父母的家庭最终是要“瓦解”的,那便是子女们的离开。女孩子出嫁,男孩子出门上学或做事、工作、结婚。一切事物都会代谢兴衰,这很自然。父母的家最后只有父母。这便是人生,也是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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